轮回爱情故事

几年前写的


1

“早上好!”

我八岁那年被全班孤立,就算再热情洋溢的早晨我精神饱满的问候都一样会被忽略掉。一开始我总以为是因为我长得奇怪才导致先是女生大范围地远离我,见我如见虎狼,再是男生们小片小片玩味地看着我笑,上课的时候用我的名字去接老师话把儿这个局面。我躲在厕所反复照镜子,三庭五眼虽然算不上黄金比例,至少也踩在标准线上。如果不是相貌的原因,那肯定就是性格的问题。我虽然称不上热情,但待人接物还是很和顺的,若说有什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我想做一头驯鹿。

我不是公众人物,自然不会有人去管一头无关紧要的驯鹿怎么想。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两方面的原因,被孤立了完全是因为我做了程然在班里实行大一统政策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程然家里有钱,我家没钱,这就是我被她第一个盯上的原因。我妈早年离异,老大不小了还总想着创业。我说过她几句,让她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结果她负气说要把我丢去亲戚家然后成功给我看,我说你成功不成功我花的都是你的钱,没差。不知道是不是这不痛不痒的态度激怒她了,她真的跑到外地去了。

穷又留守,不专挑我欺负程然才是傻子。校园欺凌说白了就一个因果,快感。戴上旁观者面具的我的同学们漠然地看着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公平待遇,人人恪守沉默是金的铁则。有时候我看着他们紧闭着的嘴,真希望能从里面听到些只言片语,无论什么。我就是怕这种沉默。

冬天来得急,叶子仍透着点灼眼的猩红。每天来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按惯例每日一消失的桌椅。刚开始我还知道反抗,时间一长我却也懒得跟她们玩了,早早挨完每天毫无新意的馊点子早早回家。

我想跟老师偷偷告状,计划着在老师回家途中堵他,然后哭着控诉程然,让老师好好瞧瞧这位好学生的真正面目。结果刚放学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好书包,自己就被人拖走了。

大冬天被程然前后浇了至少十桶冰水在头上,我冻得瑟瑟发抖,心下觉得可能快要死掉了,好不甘心啊。她哭着冲我吼说她弟弟出生了,所有人都爱她那个金贵的弟弟去了,再没人疼她了。我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我想你弟弟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就算打死了我你弟弟也不可能消失。

为了驱赶这种冷意以至于让自己保持清醒,我盯着程然眼角的痣不动。她说她看见我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就来气,说着就用鞋底在我脸上盖了几个章。现在被欺负的是我,赔本的也是我,难道我卖个惨叫还要外加赔笑套餐吗?

阳光正好,透过半凋零的树丛投射下来。我在黑漆漆的车库里把自己抱成一团,哆哆嗦嗦地说:“你累了吗,发泄完了就放我走吧,我还有事。”

哼,程然你好日子到头了知道吗,一旦我把你的罪行通通告诉老师,就算你弟弟不出生也没人向着你了。

眼泪流干了,程然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以后就住我家车库里吧。于你于我都方便。”

冰水在我身上结成冷汗:“你这可是非法囚禁!是犯罪!”

“你屁大点小孩儿还知道什么是非法……我对你施暴算非法吗?”她被我逗乐了,肩膀抖了两下。

“不知道,应该算吧……?”我想了想,想不出头绪。

她拽着我的头发往她家劳斯莱斯的保险杠上撞,一边撞一边兴奋地颤抖:“吕析言,我就是让你知道就算是违法我他妈也要欺负你,只有我一人能这样欺负你。”

我不明白啊。不知道是脑门出血让我有点晕的缘故,还是我本来就被她搞糊涂了。趁着意识还在,我呵呵一乐:“程然,你除了我就没对别人这么执着过了吧。”

程然彻底恼了,抄着扳手丨冲我砸了过来,正中眉心。

“给你点了一颗美人痣,喜欢吗?”

“这、这颜料用得有点多……”我用手接着汩汩流出的血说道,眼一黑,什么也不知了。

我开心。我在梦里梦见有一个女骑士来救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骑士是个女的。女骑士长得像王祖贤,她摘下安全帽的时候收在里面的长发洒了出来,像雨一样落在她肩上。我说,“女神,你的头盔怎么变成安全帽了?好怂。”她笑了,特别好看:“这样骑摩托车安全。来,我带你走。”我还想问为什么她的马会变成摩托车,最终没问出口。

王祖贤用棒球棒打败了程然的扳手,把我放在后车座,蹬了一下变速杆就风一样地驶出去了。程然在后面朝我们扔了一把剪刀,头重脚轻,砸在摩托的尾气上。我紧紧箍住她的腰,细极了,半点赘肉没有,小腹平坦成波德平原。我贪婪地搂着她的好身材,对着她的后脑勺喊,“谢谢你英雄。”声音太小,在车流攒动的高速下被轮子带起的风吹散,传不入她的耳。她带我走了好远,我一门心思在她,至无心看风景。最后她在一个深山老林里咕咚咕咚煮着浓汤的大锅前停下了,扔下报废的摩托,把我丢了进去。我说,“慢着英雄,你不是来救我的吗?怎么就开吃了?”王祖贤说,“我从来没说我是来救你的。”

然后我就醒了。我睁眼看见白花花的房间,深吸了一口消毒水的臭味儿,目光下瞥看见打着吊针的手背鼓了一块。头上缠着绷带昏昏沉沉的,一个喷嚏没打出来,夭折在了鼻腔里。

程然刚下学回来,把书包放在我身上,低头拧了下我的脸。

“嘶、疼疼……是你把我送来的?”

“那可不,我可舍不得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真成罪犯了。”我心里笑她胆小鬼,她见我嘴角勾了一下,“你笑什么,找揍吗?”

“求你等我伤好了吧,现在有点扛不住。”我说。

她乐了,“现在主导权在我,你还敢跟我谈条件。”

我无语,“那咱说点八岁小孩儿应该聊的事儿?比如做好朋友……”

她抬腿压在我的肚子上,“醒了吗?”

“大爷,把脚拿开,我醒了,醒了!”

程然就是这么一个恐怖又麻烦的人。我在她家车库里待到九岁,在我觉得逃不过将来被程然扣上项圈拉出去遛的那一天时,王祖贤真的来救我了。

滑升门被人打开,她背着光站在通向地下车库的斜坡上,风衣下摆被呼啦蹿入的冷空气围着圈乱吹一气,像背后长出了翅膀。她向我伸出手:“咱们走了。”

“你是谁啊?你不用拍戏吗?你助理怎么不拦着你?”我问道。

“……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叫——水椋,是你妈的远房侄女。她托我接你去我家住。”她看着我,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难道她是从我梦里逃出来的?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疼得叫了出来。

“我妈还活着啊?什么时候醒的?”

“哈?……一直醒着啊。”

“那怎么会一年后才想起她还有个活着的闺女?”

“……”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打开这门的?你不会是程然找来逗我玩的吧?”

这么多问题一下子砸在她脸上,她局促地轻笑,并不回答,只是伸了手过来。她眼睛里泛出水光,像平安夜里圣诞树顶的那颗星。我握住她的手,站在台风眼里,外围狂风大作,中心风和日丽。

“呃……那个,我妈有没有跟你说别的?”

她笑着看我。

“……那我妈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我梦中的女骑士摇了摇头,没有骑摩托车,牵着我的手带我回了家。

我住面向东北的房间,跟我的人生一样一天一辈子都晒不到多少太阳。但寄人篱下又不能喧宾夺主,我只好背着小书包默默走了进去。在她关上自己房间门的一瞬间,我说,“喂,你叫什么啊?”

“——水椋。”

“为什么不叫凉水?”

“……”

她关上门,我的话砸在门上,啪嗒落地,碎成灰尘。

我做早餐给她吃,希望能跟她搞好关系。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纠结着该不该吃我这半个陌生人提供的食物。

“凉水姐姐你放心吃,我技术还不错。”

“……我要是凉水你就是白开。”她憋了半天。

“姐姐你真可爱,那我就叫吕白开,感冒发烧跳楼车祸,一杯白开就解决,我还是挺重要的吧。”

“以前虽然知道你能说会道的,但今天算真正见识了。”

“我的名气在亲戚间都这么大啦?我外公家地里的牛听到我名字是不是也甩甩尾巴?不愧是养生最佳的吕白开。”

她笑,我喜欢她笑,我以后便多逗她笑。她笑起来更像王祖贤,眼角的泪痣也变为快乐的象征。太好看了,好看到我想咬着她的耳垂对着里面吹气。

被自己想法吓一跳,我才九岁,是少看电视多读书,少吃鸡肉多种树的年纪,想什么情情爱爱的。

水椋的家说宽敞不宽敞,餐厅就像车站的值班室那么大。我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吃着煎蛋加香肠,纤细的手指环着白瓷杯转了一圈,脖颈也不弯地轻啜了一口送到嘴边的咖啡。

“凉水姐姐,你是不是受过高等教育啊?吃个早餐都这么有范儿。”我大口大口啃着粗粮面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抽出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边的碎屑,纠正我的用词:“我今天第一天上高中,中等教育还没完。”然后站起身说我上学去了,优雅地背起斜挎包出门,校服外面穿着那件风衣。

“我放学后你能不能来接我啊?少参加点……社团活动。”这句话堵在喉咙里,又被我吞了下去。我看着跟墙边严丝合缝的防盗门,柜子上面摆着的钟表盘盛着窗外喷薄而出的朝阳透过窗帘筛进来的冷光,指针毫不懈怠地滴答走着,像下着一场缠绵温软的小雨。传来的七声钟响像刚剥开的七个胡桃,秋季早晨特有的清新微涩的气味弥散开来,充盈了整个房间。我喉头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门面映上玄关处红门垫的亮色,一阵开锁的声音砸进我的耳朵。随即门开了一个小缝,水椋探头进来看着我补充道:“对了刚才忘了说,放学后在你们学校旁边的咖啡店里待着别乱跑,等我接你。”然后关上门,除了秒针依旧在劳作着,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哽咽,差点哭出来。

终于有人要我了,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到了学校我就知道免不了程然的一顿揍:“胆子大了你,没有我的命令你倒还敢私自回家了。大了一岁翅膀就硬了是吗,长高了几厘米啊?”

“我又不是你的狗,身长几寸还要跟你报备。”我稍微抬起头看着高我一个头顶的程然。放学后能有人接我回家了,感觉底气也足了起来,“我又不欠你什么,我第一顿在好阳光里吃的小碗羊肉泡馍不是你施舍的,偷偷试骑邻居家的自行车在手背上摔出的口子也不是你带我去医院看的。我没借过你钱,没抄过你作业,没打过你小报告。你凭什么欺负我。”

听完我的长篇大论,她根本无动于衷。把自己的作业规矩地整理好,交给旁边乐于看热闹的学习委员,然后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活了九年肚子里积累的常识全被这一巴掌掴出体外了。她说,“丫嚣张屁,只要你还在这学校一天,你就永远是我的狗,我一个人的狗。”

我懵了,那些剥离身体的常识被程然这言辞凿凿在空中打了个来回。我以前是无理由相信她这句话的,因为我觉得我这辈子,甚至工作了都逃不出程然的手掌心。程然是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死死地压在我身上。

几个人架着我把我围在角落里,班门紧闭,窗外嘴里念叨着中午吃什么的老师匆匆路过。我晕晕乎乎在大富翁的地图上前进,每挣一桶金就要被名为程然的玩家陷害进监狱。知道没人能救我,也明白根本没有那么多幸运的事,有贵人带你找到了迷宫的转角,你就得自己探路往出口跑。

秋意正浓,一场雨蓄势待发。今天她值日,自然是我替她干活,同往常一样他们小组的人放学后全跑光了,我一个人扫了全班冒雨横穿操场倒垃圾再回来擦黑板整理讲台。

教室里只有我和程然两个人,每次轮到她值日都是这幅光景。她坐在我的座位上安静地温习功课,手指翻动书页发出的轻微声响被雨声覆盖。我拿拖把顶着下巴,不说话看着她。程然喜欢交朋友,但不交心。喜欢买东西,但不买人情。不发狠看起来十分温顺可人,搞起校园欺凌暴戾顺手。老天真是偏爱她,给了她优厚的家底和过人的头脑,最后附赠一个第二人格。

我从来没见过她真心实意地笑过。她跟我一个幼儿园时期的玩伴一样,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快乐。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玩伴后来跟我疏远了,直至失去联系。

她听没动静了回头看我,我立马低头拿着拖把装模作样地划拉。

“动作快点,急着回去揍我弟。”

“要不你先走……我收拾完了就直接回家了。”

她狐疑地看我,眉梢带点讶然的意味,“回家?哦,你倒坦然,已经能把车库称为家了。”

“不……家就是那个……我自己家。”

她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今天还来?”她问我。

我支支吾吾,“那个,我远房表姐……接我去她家住。”

“怎么从来没听过你有个表姐?”她冷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肯理你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做梦做出来的……”

“你在逗我玩?”

“……”我气沉丹田,字字笃定,“平日里你对我打骂我也忍了,囚禁我一年我也当它过去了,可你不能在我终于有个家能回去的时候把它剥夺了,那是我的底线。”

她愣了,过了一会儿小声骂了句“狗屁”,然后收拾好书包就走了。

我来到学校旁边的咖啡店。这里装修得像一个八十年代的照相馆,满屋子堆放着数码年代用不到的胶卷和老式相机,墙边还靠着一个一拨弦就满溢着松香味儿的旧吉他。这繁华街市偏僻一隅抱着隔离在外的年代感颓然在这儿的店铺,显得跟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明明还是个咖啡店。

听见门前风铃作响,柜台后的人抬眼朝这边看来,随即粲然一笑,向我招手。我脚步迟疑,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他穿着月白色的马球衫,阳光弹在他微卷的短发上和空气中的灰尘颗粒相撞。鼻梁上架了一副藕荷色的半框眼镜,平薄的镜片后眉眼弯弯,反倒对我笑得灿烂。

“想喝什么?”

“我没钱。”

“……你来干嘛的?”

“听歌。你手机响了。”

他肘边的手机吵个不停,唱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知相互琢磨。他接起电话,铃声戛然而止,代替它的是风铃清脆的声音。我回头,一阵秋风夹带着桂子油味儿迎面而来。水椋冲老板颔首,然后看着我,“走了。”

我忙不迭地跟上去:“高中生涯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啊?”

“还成?”

我看她嘴角噙着笑,这看上去分明过得不错嘛。

“教室位置偏僻吗?座位满意吗?老师还习惯吗?有没有交到好朋友啊?”

“你是我妈呀?”她失笑。

我轻轻踢开一颗石子,抬头,“我是你妹妹吕白开啊。”

“好吧。”她轻快的语调蹿入我耳朵,“我隔壁桌有个女生叫时光。”

“诶诶,”我兴趣上来了,“我爸也姓时!”

“嗯,可是那个女生有点奇怪,我看着她,总想起——呃,总想起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时光好像是……有什么病吧,不说话的时候文文静静的,但是突然就会张牙舞爪做出很可怕的表情。”

她去牵我的手,擦到了我的淤青,我没忍住叫了一声。

“怎么了?”她放开我。

“啊,没事,今天……大扫除的时候碰着手了。”

“……”她欲言又止,“回家给你拿药棉擦擦。”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地向前走。过了好大一会儿,我嗫嚅道:“谢谢。”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我抬头看向我的女骑士长长的黑发,一边加紧脚步跟上她。

 

 

 

2

时光这个名字出现在水椋口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想着她认识新朋友是好事,但她过几天也换换样吧,怎么一直提一个啊。后来我觉得不对劲,她反复提一个人若不是因为厌恶,那就是因为喜欢至偏执。

我吃着生煎,“今天你跟时光又怎么了?”

“今天上课的时候她又犯病了,直接翻下座位扑在了我脚边。大家都看着我,我不拉她一把也不成。我就伸手过去了,结果她非要自己起来,这下可好,一下顶到了我的额头,我俩就一起倒在那儿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疯了似的扑在我身上,你绝对想象不到她当时的表情有多狰狞,她的手就这样上下扑腾,像在游泳似的,还是狗刨!好几次打到了我的脸。”

“她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怎么不去医院看看……”

“不知道啊……”

“那你还跟她做朋友吗?”

“嗯——”她用手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当然做。因为好玩啊!”

我停下咀嚼抬头看她。她唇线延伸出比平时要长得多的距离,狡黠地看我。

“凉水姐姐……那个,她有精神疾病,你不能觉得她好玩。”我斟酌着词句。

“……你小时候也这么说,跟个管家婆似的。别人做的都是对的,全部都是对的,我做的都是错的。”她仰头把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咦……?我现在不就是小时候吗?”我奇怪地看着她,“而且我并没有跟凉水姐姐说过这些话啊?”

她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起身迈开步子走进了房间,“嘭”的关门声震得门上的日历向右一歪,把我刚想脱口而出的道歉堵在门外。

我食不知味地吃完最后一个生煎,叹了口气。我又把一切搞砸了,好不容易能跟水椋更加亲密地聊天了。我给自己打了打气,明天得好好道歉才行!可还没到第二天,程然不知怎么的竟然找到水椋家来了。

我吓得扑过去对着水椋的门猛敲:“凉水姐姐我错了,刚才不该跟你犟嘴的!对不起,原谅我吧,我们班的恶魔来找我了,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了——”水椋从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她叫程然,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话音刚落里面突然没了声响,无论我怎么央求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窗户传来咚咚被石子砸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向外看。程然在夜色中冲我喊,“吕析言!给我跳下来。”“我下去我下去,但能让我以正常方式下去吗?”我也冲她喊,她啧了一声:“麻利儿的给我!”

我迅速开门跑下楼梯,带了一件大衣给在原地冻得跺脚的程然披上,然后问她,“什么事儿啊?”

她看着大衣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别扭地说:“那个,也没啥事儿,就是心里不痛快,离家出走一夜,明早就回去了。”

“哦。”我心想那你找我干嘛啊,我又不是开旅店的。

“我一想到我大半夜在外面流浪你却能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我就不爽,所以今天晚上你得陪我,我让你干嘛你干嘛。”

“啊?我姐还在楼上等我呢,这个可能有点……”

“你姐要是关心你的话就不会让你一人儿下来。”她嗤笑。被戳中痛处,我顿时无话可说。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声音有点嘶哑。

“呃……”她突然磕巴起来,目光闪躲,过了一会儿冲我吼道,“你家住海边啊?管那么宽!”

我顿时有些无语,“我家就住这儿,不住海边……”她伸手给了我一个脑瓜崩,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你干嘛啊?”

她哼唧了几声,然后清了清嗓子,装没事儿人似的说:“你陪我走走,我难受。”

“……好吧。”

她给我讲了她家的关系,有点复杂我没太用心听,总之就是老一辈儿的重男轻女思想深入骨髓无法动摇,程然作为平辈间的长女自然免不了被杀鸡儆猴。我大概有些明白她这扭曲的人格是怎么形成的了。她说本来情况有所好转了但她弟弟偏偏在这时候出生了。之前对她的嫌恶对待变本加厉,每况愈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说话,她生气地冲着我的后脑勺给了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站不稳。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吕析言你是白痴吗?”我吃痛地揉着脑袋心想你来挨一下试试。她见我没吭气接着问,“喂,你为什么叫吕析言啊?”

我瞥了她一眼,“有个词叫析言破律,意思是‘巧说诡辩,曲解律令’,知道说什么吗?就是贫。”

“……合着你这嘴皮子磨出来之后才叫这名儿的啊?”

“不,因为我家没钱,没钱就是贫穷,所谓贫穷——”她没心情听我瞎掰,冲我摆摆手让我闭嘴。我心想好吧,随便你怎么样。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又开口说:“我的名字,程然。没什么特别意义,他们随便起的。”

然后她笑了一下。

是那种突然划破稀薄夜色的,匆遽掠过老旧屋瓦的,粗暴撕扯开云层河川的,短促却回声狭长的笑声。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却一步一步走过街灯,长椅,绵延的国槐,迤逦成峦的斑马线,一脚踹向正在倒计时的红绿灯座。我该去拉住她的。换班的交警已经跑向她了。

她一言不发,表情在两个成年人的询问下显得悲凉。她蓦地回头看我。眼睛像被一个喷嚏给吞下了。

“吕析言!对不起。”她冲我喊,然后小声跟交警说自己迷路了,请他们把自己送回家。我看着程然坐上摩托车的后座,像梦里被女骑士带走的我,像那天被家长接走的不停哭闹着的她。

——她?哪个她?谁来着?

啊,想起来了,我的那个幼儿园玩伴,那个很少笑的小女孩儿。我心里默默感叹,她跟程然真像啊,长得像,性格也像。每次幼儿园放学她的父母来接她,一直默不作声的她就会突然大哭起来拉着我的手不放,跟生离死别似的。她真是个奇怪的人,一般来说小孩子回家都像回到襁褓的感觉,她却像要奔赴一个冰冷的洞窟,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被她的情绪感染,我也跟着哭个不停,所以每次老师都被我们的难舍难分搞得头疼。

但是最后也分开了不是嘛,曾经那么难舍难分的人。

她叫什么来着?好像也姓程吧——等等。

不会吧……

我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可能性摇出脑袋,站在原地蹦了蹦让身体暖和点,尽量不去想程然的事。我回家,看见水椋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嗨,我回来了。”她看着我没说话,我说,“你怎么还不睡啊?”

“对不起。”

“……没事啊,程然也没对我做什么。”我故作轻松。

“我……我知道,我知道没事才没开门。”

“你知道个屁。”

“……”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然后回了房间。

我是不是又把事情搞砸了?

程然再也不欺负我了,不但不欺负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了,我连问她幼儿园的事的机会都没有。算了,我倒也落得轻松,不必再顾及她的感受,也不必再遭受更多不公平待遇。

我永远都联系不上我妈。是不是在外地混得风生水起就忘了她这个还在原地踏步的乡下闺女了?生活费照寄,就是不肯认亲是吗,等哪天我去找她,她甩手问你谁啊?那我可真的没地儿哭去了。

水椋不知在学校做什么,大约也就是参加了一些喜欢举办活动的讨厌社团,听她讲的内容好像是戏剧社,有一次还给我带回来了一件做坏了的驯鹿装,把我兴奋半天。但每次她来接我的时候,连挂在地平线的太阳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和咖啡馆的卷毛老板渐渐有些熟络,每天聊天打屁,吐槽着他眼镜的颜色以及性向问题,或者跟他研究一下哲学。

柜台后面有个门是通向里间的,卷毛老板拿咖啡豆出来随手带了一下门,但是没关紧。说话间我从门缝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惊讶道:“诶原来你们店除了你还有别人啊?”

“有啊,一个老板一个服务生,这不是标准配置吗?”

“那怎么从来没见他出来过啊?男的女的?”

他一本正经地擦着杯子,”是个害羞的女子高中生哟。”

“……明明是你金屋藏娇吧喂!”

“啊哈哈——”他打着马虎眼,给我泡了一杯康宝蓝。我轻呷了一口,蹭了一唇的奶油。

老板想笑,被我瞪了回去。我看着他象牙色的针织衫老事重提:“老板你是不是喜欢男生啊?”

“你又来?!”

“你性向绝对不明朗,明明是教科书式的基佬!”

“我要把你叉出去,我不是基佬!你们教科书还教这种东西吗!”他恼怒地嚷嚷着,突然从门缝传来一丝笑声,我余光瞥到方才靠在门边偷听的女生身影一晃,又不见了。

我的妈呀,“老板你不是金屋藏娇,你这是藏鬼。你还有这方面的兴趣吗?”

水椋刚好推门进来,和躲着老板温柔的手掌攻击的我视线相对。她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拉开我,“我家吕白开嘴有点臭,要是得罪你了你多见谅。”

我在被水椋提溜着连衫帽的情况下不停地挣扎,“我每天都刷牙凉水姐姐你看,不然亲亲证明一下。”她一愣,脸上红晕烧到耳朵根,松开我:“你你你闭嘴!”

“亲亲!亲亲!”我故意追着她别过去的脸看,她推开我的头,对老板颔首,“对了,老板你上次推荐的那个方法不错,时光玩得挺开心。”

“咦?什么什么?”我被水椋摁着问道。

回家路上水椋大致给我讲了讲她们玩的游戏,但是鬼都听得出来她说的话避重就轻,有所保留,我说,“好吧,你们能打成一片是很好啦,但我怎么从你字里行间总觉得你们在针对这个时光同学啊……”

她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并没有啊,就是她呆呆傻傻的,看着好欺负呗。”

我有些愣,现在是不是没有第二人格上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水椋跟程然拼个桌都能打麻将了。

“你这几星期都回来这么晚就是因为时光啊?”

“哪儿能啊?还有该死的社团活动。”

我稍微宽了宽心,“好吧,以后早点回来,你看你回来的时点,白开都晾成冷饮了!”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

我怕你就不来接我了。

好久没下雨,空气干燥得很。好好的周末,却没人能和我约好一起出去玩,顿时对自己单一两点一线的人际关系网感到绝望。我没有朋友,只和一个天天欺负我的和一个让我暂住在她家的两人有关系。

我趴在窗台看对面住户放置在阳台的盆栽,大片粉白的索玛花,朵簇旖旎成海,汹涌撞进眼帘。就像拥塞进花盆的水椋。她大片的色彩光怪陆离,感染我,充盈我,教我模仿不来,崇拜眺视。我是她茎叶下贪享阳光漏下亮斑的绿萝。透过光线折射,隐去绿色,她在这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里昂首在一方阳台,似唯一的灯火。

索玛花在楼下叫我,“吕白开!跳下来!”我一边奇怪于一大早就和朋友出去了的她此刻怎么出现在这儿,一边回应她:“能让我以正常方式下去吗?”

啧,这对话怎么这么熟悉。这俩人都什么毛病。

“白开你有一米二吗?”

“凉水姐姐你可以鄙视我的人格但不能瞧不起我的身高,我有一米二四了。”

“哎哟,我本来想带你去游乐园的,人家一米二以下免票。还能不能行了,能不能争气点!你现在给我缩短四厘米。”

“我姑且也还是遵循科学规律长大的哦?是人类啊?”

“明明是养生最佳的白开?”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噎住了。凉水姐姐你赢了,我甘拜下风。

虽然要多出一份钱,水椋还是带着我同行了。她的朋友们已经等在乐园门口,她说她出了商业街抬头看到新建的乐园,突然想到我。我一时心情复杂,但也只是对她笑了笑。

那天具体玩了什么我已不复记忆,好像所有娱乐设施我都只是匆匆路过并未尝试,而印象最深的是水椋死活都不愿意玩的鬼屋。

大家抓阄分组,怕什么来什么,偏偏水椋抽到单人签。我不相信一切鬼神之说和非科学事件。但在她的眼神对我热情逼视下,我举双手投降,陪她一同进去做吃螃蟹的勇士。

我们在内部艰难地前进,我被水椋的尖叫声搞得筋疲力尽,“凉水姐姐,其实你完全可以信任我……我胆子特大,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看她恍惚的眼神,“当然当然,鬼挡也杀鬼!”

她叹了口气,上下打量我。这眼神让我非常不爽,“怎么,瞧不起一米二四啊?!”

“你要能再长高点……”

“我揍你了啊!”

我若是能再长高些,再长高些……制定一个每天喝牛奶和跳绳的计划好了。

我这么想着,突然发现背后攀上了一只手。意识过来只是个类似于人体模型的东西,我好笑地拉拉水椋让她看。她回头看我,我以为她会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但她并没有。她镇定地一把抓住那人体模型的手就往出口跑,被朋友们和工作人员阻拦也全然不顾,直跑到巨大的摩天轮脚下拖着手中的东西向上一扔,那模型正落在座舱上。职员们顿时炸了,手忙脚乱地收拾。水椋特别帅地一转身,像从不回头看爆炸的英雄,走到我跟前。

“不怕啊。”

这个背对着脚下聚集了乱成一团的人群的硕大摩天轮,向我款款走来的人;那个逆着初秋沉甸甸的光芒,背后好似长出翅膀的人;那个靠着摩托车摘下安全帽,冲我伸出手的人,此刻重叠在一起。她摸了摸我的头,说不怕。

我不怕,我吕析言从来什么都不怕,被我妈丢下我不怕,被全班孤立我不怕,被程然囚禁我不怕,我就怕好容易遇着一个王祖贤,她对我太好,我怕。

工作人员找了过来,水椋手忙脚乱地解释说刚才情况紧急,脑袋一短路就什么都不想了……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特别开心。

等我长高了些,再来这里吧。

我向卷毛复述这个事儿时,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我气死了,“死基佬你能走点心不!”

“嘿你这家伙……”

那通向里间的门突然从内侧传来敲门声,吓我一跳,“老板,你家小女鬼召唤你呢。”他抬手打了我头一下:”我去去就来。”我无聊,把嗑掉的瓜子皮通通扔进了他的咖啡豆研磨机里。不一会儿卷毛出来了。

“小女鬼说什么啊?”

“她说,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他笑得诡谲,我看得奇怪:“哎呀,我这么招人喜欢啊,即使没见过面?”

“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帮忙哟,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帮忙!”他魔怔了似的重复着。

“你好烦啊!不会来找你的啦!”

他酸我,“是是,你家还有个女骑士呗,眼睛哪还看得见旁人啊……”

“呀?你刚才认真听了啊,哎哟,我还错怪你了。为了补偿你,我决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啊……”他警惕地看着我,“好消息?”

“啊哈哈,我刚才往你的研磨机里扔了点瓜子皮。”

“啊?!明明是好消息!?”他打开盖子向里看去。

“坏消息是你刚刚泡的这杯咖啡刚被那桌端走,啊哈哈——”

我从高脚椅往下一蹦,迅速窜出了店门,透过玻璃看方才喝了一口的客人正怒气冲冲地找卷毛投诉。

水椋高三那年我五年级。她每天封闭式的复习,除了上学就是躲房间里不出来。有一天两点多的时候我去上厕所,看到水椋房间的灯还亮着。我敲门,说凉水姐姐你该睡了,熬这么晚看不进书的。听没动静,我擅自开了门,看到水椋脑门冒冷汗地趴在桌子上喘粗气。我伸手摸她额头,高烧。

我穿着大衣出门去附近的小门诊请医生,却没想到自己身上也会发生如此狗血之事。抄近道钻小巷的时候好死不死遇到了打劫的,兜里只有一张十块的票子,混混气急,把我绑走了。我一路对他们拳打脚踢的最后直接被打蒙。醒来之后已经早上了,我浑身虚汗被绑在椅子上。被逼爆出亲戚的电话号码,我想了一下,把程然的报给了他们。

我想程然大抵把这通电话当是恶作剧根本不会理他们,就算信以为真也不会来救我。我说电话那边的人是我姐姐,她跟我关系不和,不会来赎我的,你们拿不到钱还是趁早把我放了吧两边都省力。挨了一嘴巴子,程然的电话通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好?”电话免提,从里面传来程然清晰的声音。

混混提出了我的名字和赎金。

“啊?”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

“……”

“喂?”

“我知道了。在哪交易?”

这么顺利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挂了电话又给我一巴掌,“你姐不是挺配合的吗,小丫头片子嘴里没一句实话。”

这件事儿的结局就是我觉得世界上最厌恶我的人,带着一警局的警察包抄了交易地点把我救下了,当然一部分原因也因为几个人第一次作案手法不成熟而很多细节没有考虑到。而程然本人却连跟我当面说句话都没有。我吓得发抖,让警察赶紧回水椋家看看水椋怎么样了。

水椋因为高烧不退引发了炎症,已经送去医院挂水了。我天天守在病房,学都不上了。程然竟然通过那天的警察在医院找到了我。

见面时有些尴尬,我干笑了一下,“嗨,好久不见,你好像长高了。”

“没意义的寒暄就省了吧。”

“行吧……”

“——你没事吧?”

“没事儿,没事儿。”

“别骗我。那天我在警车里呢,看到你眼神儿了。跟要死了似的。屁大点事儿,还能不能活?”

“能活能活……那个。”

“干嘛?”

“谢谢。”

她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谢个毛球。”然后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没别的意思……我这人睚眦必报。那天不是为了去救你。……就是觉得被用那种口气敕令去准备赎金有点不爽。”

我笑了几声,就只是纯粹被逗笑的那种笑,“不用特别跟我解释,我知道你不会救我。”

她过了半晌轻轻地说,“……你还会背我电话。”

“怎么能不会背,当初你把我头摁在水里逼我背的。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她抿嘴,难过地看了我一眼。我犹豫半天艰难开口:“话说程然……你上小学前……在哪儿上的幼儿园啊。”

“……”她眼睛眯起,“知道了?”

“啊?”

“你是个白痴吗?明明给你买第一碗羊肉泡馍还拉下脸陪你在街边吃的人是我,陪你偷偷试骑我家隔壁常年在国外的那对夫妇的自行车的也是我,下学没人接你,带你爬山走丢了,煮了一锅浓汤的也他妈是我。”

“……”

“还什么,凭什么欺负你……”

“那个被父母接回家前一直抱着我哭的也是你啊?”

“……闭嘴!”

——相认了之后才寂寞。我站在那儿,那种无所适从的孤独感从天而降,正劈在我天灵盖上。太寂寞了,太孤独了,太难受了。

“那你后来为什么就不跟我说话了?”

“……”她眼神跳了一下,“年龄小,原因幼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提了。”

“但是我很在意啊……”

她不耐烦,“啧,就是因为你跟那个班长好啊!我做什么都不对,她做什么都对!墨汁分明是她泼的,干嘛你也不相信我?”

我一头雾水,说实话她说的事儿我一丁点都不记得了。迷迷糊糊下意识地道歉,“呃,总之对不起……”

“……”她无语,“都多少年了道个毛球歉!”

“那你就因为这个所以欺负我啊?”

“当然不是啊!你……”她猛地截住话头,“妈的,我走了!”

我看着气急败坏的她,鬼使神差地说道:

“……多笑笑。你从小到大就没怎么笑过。笑起来多好看啊。”

她身子一怔,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不一会儿眼睛里氤氲出水汽,几颗透明的泪砸了出来。她说,“用不着你管。”

然后就真的走了。等我回到学校她已经转学,邻桌说她走前一直执着于想见我一面,但刚好我待在医院一直没来。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反正再难舍难分的人,都走到这步田地了不是嘛。好好过,以后咱俩再没有瓜葛。

 

 

 

3

水椋考上了喜欢的大学,据她朋友说时光也在那所大学。暑假水椋隔三差五往外跑,大抵都是和时光一起,我早上起来看电视,一直到我睡觉她都没回来。

我用座机给我妈打电话,永远都是忙音。

我无聊的时候便去找卷毛老板玩,他说你怎么天天往这儿跑,影响我做生意。我说屁咧,你睁大眼睛看看,你这儿有人来吗?

我开始对九月水椋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现实看得清晰,日期越迫近,就越不得不去面对。我给她做早饭,有时候做着做着就跑神了,结果就煎了蛋壳糊了香肠。

水椋说,“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

“没事,放假太开心,熬夜熬的。”

她像在考究一件文物的年代似的打量我,“越看你越像时光。”

“你说长相还是性格啊?”她用手捏了捏我的脸:“嗯……都有。我可能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

“……啊?”

“呃……没什么。”

“你喜欢时光?”

“……”

“时光是女的啊?”

“我知道。”

“你知道?”

她放下叉子:”她和你——你不认识的——我以前喜欢的一个人太过相像了。”

“哎哟,那你可真不尊重人家时光。”

我又酸她又酸自己。

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时光。时光,时光,时光,这个名字在我耳朵中出现的次数比我出生到现在听我妈叫我大名的次数都多。一个在你平时的叙述中对你若即若离的人,为什么能盖过每天在你身边晃悠明摆着对你好的人的光芒?

但是这些话我不可能说出口。

后来的事我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了。在这期间我尽量不去关心时光是否已经接受她的告白,她们是否已经幸福地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睡觉。

九月水椋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我。我爸突然联系我说想接我去他新家住。

“法院把我判给我妈了,我不想跟你住。”我在电话里说。

“你妈?你妈不是在你七八岁的时候就死了吗……虽然我也是刚得知。”他的声音在听筒里变了音,跑了形,像接踵而来的洪水猛兽一寸一寸吞噬掉我,皮肉啖尽,鲜血饮净,白骨都不剩下,一根根啐过牙缝咀嚼成渣。我没想到当初打趣跟水椋说的那句话一语成谶,直接要了我妈的命。

“那……那我去别的城市找水椋。”

“这又是谁啊。”我爸问。我有点不敢说下去了,声音降低:“是我妈的远房侄女。”

“屁,你妈哪有什么远房侄女,哪儿冒出来的?骗你钱了没?可你也没什么钱,那骗子图什么啊?”

“——不但没骗我钱,还倒贴我生活费骗我是我妈寄的。”

“这不神经病吗!”

我住进我爸家里,有了个新妈妈和弟弟。我爸上班的时候我听他们母子俩开心的笑声,就特别想我那侃大山侃得天花乱坠的亲妈。新妈妈对我还算和善,但那个就小我两岁的弟弟看我的时候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有一天我还在我作业本上发现了“鸠占鹊巢”四个字,是他的笔迹。

我跟水椋保持联系,可我始终没问出那三个字。

你是谁?

程然给水椋家里打过电话,可我早已搬出去了,不可能接得到。几年后我回去整理东西的时候顺便交了电话费,看到多个未接来电。几乎每个月三通。

我拨回去,那边沉默良久,“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吗?”

“省了吧,你找我干嘛?”

她没说话,只能听见安静的呼吸声。年龄长了,她声线也变了,越发低缓轻柔。我竟一瞬间以为是水椋。王菲唱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我晃了脑袋想教自己清醒。

她的声音通过错综复杂的电路清晰有力地传入我的耳。她说:“想见你。”

我怔了一下,手指缠绕电话线忽然变得紧张,“你是手又痒了想揍我了,还是上了贵族学校后发现周围人都是有家底的没法动手就突然想念起我的好来了?”

“你这人……仨字儿都能曲解出这么多意思。”她轻笑。

“这谁逼的啊?”

“行行,我没说不是我的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了三四年了。”她那边的局促感都能传染到我这边,“我不是一直没跟你说我为什么要……孤立你么。”她挑了个相对好听的词儿,估计连她也觉得欺凌这个词扎嘴。

“然后?”

“我从来没把墨汁那事儿放心上,也从来不是这事儿让我心生龃龉。你知道,我……我就只有你一人了,你不能再跟别人说话。不是以前说好的吗?你那时背叛我跟班长……”

“哈?谁跟你说好的?”我皱起眉头,“凭什么我不能跟别人说话啊?程然大爷,你管的未免也太宽了吧。”

“……”

“说完了吧?我挂了,这不是我家的电话。”

“等会儿……确实是说好的啊?那天在教室里……”她磕磕巴巴,感觉说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你别挂,再跟我说一会儿……我就你一个了……”

“我说了这不是我家的电话啊,你听不懂?我还有事儿,真的得走了。”

“……能见一面吗?行吗,就一面……”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挂了电话之后全身都是沉的,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亲手结果一段友情很疼,就像用肉手心去握带刺儿的荆棘。为了转换心情,我开始动手打扫水椋满是灰尘的房间,结果却更是让刚上岸的我又走进了暴雨里。我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她没带走的笔记本。随手翻了翻,呛鼻的霉味扑面而来,我咳了几声,继续看。

整本的纸面都是时光的名字。被压皱了的页脚是,沾湿了泪的页眉是,正文是,涂鸦是,随手试笔芯的练笔是,无聊时无意义的书写是,全部都是。我好像明白了水椋走之前的那次对话自己是如何的惨败,竟然还可笑兮兮地去问人家,装模作样地想为什么不是我。

哎哟,我吕析言也有今天。在从没见过对手的状态下却已经一败涂地。这竟然也是被人称作“初恋”的玩意儿。我嗤笑,把纸页顺着线圈本的弹簧全部撕扯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袋里。

初中会考前我爸想带我去办身份证,“你改个名儿吧,你妈的姓晦气,跟我姓时。”

我都快忘了我爸跟时光一个姓了。我气愤地说,“你妈的姓才晦气!”他说,“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那是你奶奶!”

他带我去改名字,我死活不从,我说我一辈子叫吕析言。我爸不由分说把我扣在车上,开车去了户籍部门。

“你名字改成时光吧?”填表的时候他抬头问我。

“哈?!我才不!”我抗拒地喊道,声调引来了不少注目。

“喊个屁!就时光了,我他妈做主。”

时是我爸的姓,光取未来光明一片之意,”你性格太阴沉,以后活泛点。”审批下来后我看着户口本,都快哭出来了。

“就你起的这名儿我能活泛起来才怪了!”

对我来说这实在太过讽刺太过巧合,我想撕了这不堪入目的现实吃进肚子,却只能乖乖改了我所有课本扉页写着的姓名。

我初三中考过后水椋给我打了电话,我以为是来问我考试情况的,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汇报,谁知刚接通那边就哭得要喘不过气来,“怎么了这是?”我忙问。

“我女朋友不见了……”

“呃……时光吗?”呸,跟叫自己似的。

虽然这么问了,但我多希望她能立刻否定我,说“狗屁,怎么可能是她。”

她哽咽了一下说,“对。”

窗外雷云密布,一场暴雨蓄势待发,我说,“怎么个不见法?是‘嗖’地一下不见了,还是‘糅’地一下不见了?”

“什么啊?”

“你没看过武林外传啊。”

“你还有心情跟我贫!”

“……好好好,但你得把具体情况跟我说说吧。”

“五月份研究生面试之后就没有联系了……我一直忙学分的事儿没有经常性地找她,考试结果出来了导师也决定了之后我去她租的房子里找她,发现早就人去楼空了,连张字条都没留下……你说她是不是研究生没考上想不开寻短见啊?”说到这儿,又传来几声抽泣。

“那你现在才找她是不是已经晚了……”

“你说她会去哪啊?”

“我哪知道去,可能回老家了吧?她老家在哪?”

她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那什么,你先别急,总能找到遗体的,就算不能当面找到在新闻中也能见到。”

她那边沉默,我说,“呸,我的意思是……”

电话挂断了。

我觉得不妙,赶紧拨回去,结果已经关机了。

吕析言啊吕析言,什么时候贫不好,非得这时候贫!我用零花钱买了车票跑到水椋的城市,找到她的大学,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她的宿舍。她果然还没走,正坐在床上发呆。我说,“凉水姐姐,对不起。”

她听到我的声音打了个寒颤,猛地抬头看到了我。她的眼泪像江水终于越过坍塌了的堤坝,源源不断流了出来。眸中的星空倾泻,塞满了我整个心脏。

她几乎是摔下床的,抱着我,“你去哪儿了?你他妈去哪儿了?!”

我刚伸出去的手在空中一滞,“我一直在咱们原来的城市没走。”

“你个骗子。”

“……我也想我自己是个骗子,能骗骗自己你曾经眼里有我……”哎哟,被自己矫情到了。我推开她,好好审视了一番好久没见到却日思夜想的脸颊,”别哭了别哭了,小脸瘦的,没好好吃饭吧这几天?”

我环上她的后颈,另一手抚摸她的脸,鸽子灰的瞳仁被微红的眼白包裹,教人心疼,没好好睡觉吧?鼻尖摸着也干燥得很,擦鼻子的时候一定很用力,没好好休息吧?嘴唇虽柔软如初但却失了血色,苍白的灰红从唇线扩散到唇腹,唇角到唇尖,没好好喝水吧?

眼睛里泛着水光凝视着我,她把手从我肩膀收回来,我才看到她手里握着的剪刀。

“……”

她是准备干什么?如果我没来的话准备自尽?还是准备在看到时光之后把她捅死?

“凉水姐姐,你抬头看看我。”

“做什么?你出去整了个容又回来了吗?”

“我是你妹妹吕白开啊。”

她全身触电般地抖了一下,然后抬眼盯住我。过了五分钟,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哈哈,还真是白开,我当真花了眼了……那你把我的时光弄到哪去了?”

“……”

我陪她一直待到八月中旬,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我当时没走的话就好了。她像是下定决心想要忘了时光似的,带我走遍了新城市的大街小巷,吃遍珍馐,在名胜合照,一起养了一盆茉莉。可还没等到它生出花骨朵,水椋就死了。

八月初我们爬了次山,是此地口耳相传的“不去后悔”风景系列,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不去后悔后面还有半句是“去了更后悔”。没什么亮点,一样的高岭低丘,山水涧涧。因太多人光顾而葳蕤的草木,连半山腰的迎客松看上去都长得恣睢了些。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水椋双手做喇叭状大喊了一声。周围纷纷效仿,一时间山间响彻空有文人骚客的心实生平民百姓的身的人们的喊叫声。

纷杂的声音坠落在溪水中,溅起不起眼的水花。我笑,“你带起了多少颗蠢蠢欲动的心。”她回头看我,也跟着笑,然后眼神迷离地说:“我想起上次跟时光来这儿,她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我双手握紧护栏,捏得指骨咯咯作响。我说,“凉水姐姐你真没礼貌,站在你面前是活生生的吕白开,你怎么一直提别人。”她说,“抱歉……总得给我点时间不是。”

过了一会儿俩人都没说话,我摸了摸头发。

“凉水姐姐,我……我喜欢你。”

她不惊也不恼,就是不作声。我也不敢说话,怕一开口搞砸一切。

许久之后她回身拍我的头,说:“我当时如果遇到的是高中时代的你就好了……如果一直专注你一个,就不会把时光……哈,我开玩笑啦。”

弗洛伊德说过,没有所谓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啊啊,我就是想让你知道罢了,你听过后把它当个梦,做完就忘了。”

她笑得灿若桃花,感觉像是在时光消失后第一次释然的笑容。她的目光远眺,不知在哪座山头驻足。岁月倥偬,总有一天我和水椋终要不啻天渊。她走在前头,我难以望其项背,不能始终跟在后面。她是我浑噩死海里的唯一灯塔,我追不上她。她永远在飘渺的海市蜃楼中,我伸手抓了空。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海水粘腻沾湿衣服,身体越来越重。我眼睁睁看着灯塔熄灭,被漆黑一片吞没。

她喜欢笑,她笑起来好看,我便多逗她笑,能让她永远都在笑着就最好了。

在我回家的一周后,卷毛老板突然联系我说水椋溺水了。我疯了似的跑到咖啡店,冲到柜台:“怎么回事?!”

他按掉铃声大作的手机,气定神闲地喝着黑咖啡,“一个小孩子的皮球掉进水里,她去帮他捡,就溺水了。下午新闻指不定就报导了。”

“现在情况如何?送医院了吗?”

“抢救不及时,已经不行了。”

一股气郁结在胸腔出不来,我扶着柜台干呕。过了一会儿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余光瞥到卷毛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可是水椋啊,你的老朋友啊?他说我再有反应水椋也不会复活,我干嘛要做无用功。我紧紧瞪着他,他也直直看着我。面不改色,嘴角甚至还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你话里有话?”

“咳,反悔毁约都挺麻烦,所以我以前所有承诺都算数。”

“……我怎么知道是你以前哪句话?”他不说话,单单是看着我,突然就把我都快遗忘在角落的记忆给勾出来了。某一天他好像跟我说过“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帮忙”,不知现在指的是不是这句?

我抬眼望进他的眼眸,他颔首确定我的想法。“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别自恋。你真的可以救水椋?我讲真,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什么我都做。但你要敢耍我,基佬,你就完蛋了。”

他笑笑,我顿时觉得他平时傻里傻气的形象烟消云散,现在是另一个人格在与我对话。他说,“我可以帮你一部分,剩下得看你自己。”

前话说过我不相信一切鬼神之说和非科学事件。只是当我真的站在理性和感性的分界线时,却仍是感性占了上风。我自问不是冲动之人,一直能够做到冷静分析情况然后再拿主意。可是我怕了。

被我妈骂白眼狼我不怕,顶着我讨厌之人的名字我不怕。好容易遇着一个身份不明的王祖贤,我喜欢她,她却喜欢别人,我也不怕了。

我怕,我怕什么,我怕她对我那么好那么好,却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可以不喜欢她,可以不见她,只要她能记得我,只要她能好好的。跟别人在一起也好,幸福建立在我痛苦之上也好。我十六年都是为别人活着的,八年为程然,八年为水椋。

我鲜少哭泣,因为觉着没意义。我的情感经中央旁路到达第七脑神经,支配了我所有感官。生是冷淡的脾性,我也曾经想过到底发生什么样的事遇见什么样的人也能够让我恸哭一场酣畅淋漓然后甩手洒脱地说我吕析言就这样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可我终是没掉过泪。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领子竟然也已经被泪浸湿了。朗费罗说在人生的道路上,当你的希望一个个落空的时候,你也要坚定,要沉着。我坚定啊,我沉着啊,我冷静啊,所以我才要哭。我第一次发传单挣的不足五十的工资被自己弄丢了,马上要绝望却终于找到了,那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时的哭泣更美妙呢?

我一把抓住卷毛老板的手:“我该怎么做?”

他神情自若地把手抽了出来,递给我一包纸巾:“擦擦吧,太狼狈了。”我自觉失态,擦干净泪痕,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他一遍。

他说,“水椋生前有什么愿望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她不怎么跟我提这个。如果说她生前有什么遗憾的话……对了,她女朋友消失了。”老板又嘬了一口咖啡,桌旁的台式风扇嗡嗡作响,艰难地搅动黏稠湿重的空气。

“没了?”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不该说那句。我说,“她还跟我说……说她当时如果遇到的是高中时代的我就好了。”

我承认,我的私欲在作祟。假如坐在我面前的老板就是个神,假如这一切真的都能实现,我大可不必在意水椋曾经的一句“玩笑话”。但是我也曾妄想过以一个高中生的身份与她相遇,陪伴她,拯救她(前提是我能做得到)。

我会在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看到这样的话语:“即使我们不曾相遇,我也想要救他。即使牺牲我自己,我也想要保全他。”后半句无可厚非,我也相当赞同,同样我也做得到。但是前半句我死都不要。我一定要与水椋相遇,让她把我刻在脑子里,烙进骨头里,要她一辈子记得我。我要的就这么多。

“可以哦。”卷毛说。周围空气都凝结住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可以把你送回水椋的高中时代。”

若说刚才我对卷毛尚且存疑,那么现在我已经开始考虑抽身去警局举报这个江湖骗子了。

他继续说:“但是相应地你要付出代价。”我说,“好啊,你喜欢什么通通拿去好了。不过我没钱。”他失笑,“你白喝了我那么多杯咖啡,我当然知道你没钱——你要间歇性地承受水椋死前三分的痛楚。”

“……三分?”

“不是十分之三的三分,是三分钟的三分。感官上,精神上,肉体上。”

“啊,是溺水的感受?我们这是在拍科幻剧?”

他没理我的吐槽,“你还记得水椋高一时的班级和教室位置吗?”

“大概记得……去过几次,但碰巧都没遇到她就是了。”

“嗯,我送你到达地点。睁开眼睛后不要做任何感慨和多余的动作,第一时间去找她的班级。”

“……要是迟了怎么办?”

他没搭理我,让我闭上眼睛,我眨眨眼没照做:“我回去找到班级了之后要做什么?”

“我给你五分钟你整理一下思绪。”

“我还需要整理什么?我想知道的都只有你能告诉我。比如我回去之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的话能存在多久?我完成了她这个愿望之后是不是就能救她不死了?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叹了口气:“那我就捡几个有意义的回答你。你回去之后自然回不来了。至于你能待多久,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能一直待在那儿吗?……好吧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不能。那……至少大学毕业吧。”

她在大学毕业的暑假溺水,我得去救她。

他敲我脑袋,说闭眼。

我闭上眼睛。我听见有风声猎猎在耳旁呼啸而过,似有似无的花香环绕在周围。过了那么一两秒,我睁开眼睛。白色的木樨连成片,我像是在云罅中穿梭,谨遵卷毛的叮嘱争分夺秒地来到了水椋的教室。

刚踏进班门的一瞬间铃声戛然而止,老师站在讲台打量我:

“你是时光吧?你怎么没穿校服?”

——啊?!

啊……

对了。

我是时光啊。

我是时光,我不是吕析言啊。我爸给我改的这个名字从来就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而是必然的结果。我还想当然地觉得自己能够以一个高中生的身份来和水椋相遇,而她在来这儿的前一天,已经去程然家的车库里将伤痕累累的我——吕析言领回家了。

我是时光本人,那个吕析言一直记恨着的嫉妒着的使她抓狂着的——就是我本人。

人生多可笑。我走在路上渐行渐远,却始终围着一个圈不停地转。我夺走了自己喜欢的人,又恨着夺走喜欢的人的自己。

我是吕析言,我又不是吕析言;我不是时光,我却又是时光。

老师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你想什么呢,我问你话呢!”我支支吾吾地说:“校服洗了,还没干。”老师叹了口气,“行了,赶紧回座位去。”

我转头环视全班,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鳞次栉比满满当当,只有一个座位空着。它的旁边,是我日思夜想,日想夜思的人。她的校服外面穿着我最爱的风衣,那双酷似王祖贤的眼睛同样在紧紧盯着我。我脚步迟缓踱了过去,拉开椅子坐好。

有什么声音穿过空气落入我的耳朵。我转头看到她斜着身子冲我小声说道,“好险啊,差点迟到。你好,我叫水椋。”

我的泪漏出眼角,贴着她看不见的那半张脸颊流下。随即我莞尔一笑。

“你好,我叫时光。”




4

倒霉,头绳又不见了。

被堵在一切校园暴力和秘密恋爱发生的地点——厕所,发带被用剪刀剪了个稀巴烂。好不容易蓄起的齐肩短发也连带被剪下几寸。操场上一声哨响直直射入教学楼,女生们站起身拍打衣物,慵懒地从我身边散去。

不快点去集合一定会被记旷课。托某人的福已经被记了不少次了,勒令退学就麻烦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回空无一人的教室,在书包里翻着每天备用的头绳——不见了。

虽然猜到会这样,但未免觉得这次也发生得太不合时宜。没办法,我顶着乱糟糟长短不齐的鸡窝头趔趄着最后一个到达班级队伍。

体育老师拿着教鞭(为什么户外拿着教鞭?)指着我说你头发怎么回事?我张嘴正准备回答,后面伸出一条腿冲着我的小腿一揣,我重心不稳猛地扑倒在地。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

呼吸被全部夺去,水顺着呼吸道挤进肺部。双手想要排开水,想要拼命地向上游。向上游,想要呼吸到氧气,灌进来的却还是源源不断的水。鼻腔,口腔,喉管,胃,全部都是水。撕心裂肺、火烧火燎,脏器像被一双大手按压揉捏。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不再涨了。我好像能看到水面上的事物,我看到好多人围上来,体育老师抱起我摇着我的肩。我能听到树叶轻柔地落在水面荡起波纹,我听到人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传来的噪声,却听不清楚具体内容。我心想卷毛这个挨千刀的混蛋中的混蛋,生死前后顶多一分半的内容他擅自给我翻了倍。意识远离,我看到老师脸上的汗滴在在厕所被弄得又脏又湿我的校服上。

为什么要着急呢——你们总要习惯的。

——我也总要习惯的。

一阵强烈的吸呛感传来。我咳着咳着,想把肺部的水都咳出来,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医务室回荡着我单薄的咳嗽声。我干呕,同样什么都没有呕出来。胃脏涨得想要裂开,但它实际也只是一种残留在精神上的感觉罢了。

保健老师见我醒了——实际上被送来这里前后也只有短短三分钟——连忙凑上来,“还好吗?”

“好啊,好得不得了。”

“你……和以前一样有严重的心律不齐,刚才心脏甚至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溺水嘛。”

她严肃地看着我:“你还是在幻想自己溺水吗?你父母有没有带你去看过?”

“——你说精神科?没有——没有,我没有父母,哈哈。”

她叹了口气,拉过我的胳膊撩起袖子,“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弄的。”

“——怎么弄的?”

“我扁平足,平地摔是常事。走三步摔一跤,走三步摔一跤。”可这谎撒得我自己都不信,别说保健老师了。她盯着我眼睛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拿了酒精和药棉。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她不客气动作更称不上轻柔。

“这是对你撒谎的惩罚。”

我疼得眼泪快要出来,“老师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妈妈。”

我看向墙上的钟表,已经放学了。我回到教室,同学们三三两两都已经走光了,只剩她还坐在我的座位在我的桌子上不知刻着什么。

——我早该察觉到的。当我还是吕析言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她口中的“玩”并不是单纯的玩。她和程然有分别吗?

水椋听到响声,抬头看向这边:“哟,时光来了?快来看快来看,我把我伟大的艺术作品全演绎在你的桌子上啦!你要跪下向我道谢然后舔我的鞋子求我画更多。”她肆意地笑着,眼角的泪痣跟着颤动。

你看,或许在另一个我觉得最开心的时候,是这一个我讨厌这个世界的开始。

回到咖啡店,卷毛兴奋地冲我打招呼:“小光小光,今天被怎样玩弄了呀?”

我沉着脚步走到柜台后,用手掐住卷毛的脖子,用力收紧手指:“难道不是托你给她出的馊点子的福吗?”

“诶诶,你的意思是罪魁祸首是我啦?不要这样说嘛,我们好歹也有近十年的交情了——”他无辜地看着我,气管受到压迫,嗓音也嘶哑了起来,艰难地说道。

我的指甲快要嵌进他的皮肤里,按压着他的锁骨下动脉。他发出类似伽椰子的咯咯声,我松手,“装个屁,死基佬。”

喉管的压制一轻,卷毛猛烈地咳了起来。他揉着脖子,“小、小光真过分啊……啊对了,小析言马上就要来了哦。”

我瞥了一眼门口,转身走向橱柜旁的木门,没入了未开灯的房间阴影。在风铃声响起的同时我像站在岸边突然被背后的一双手推下了河堤。手脚痉挛,呼吸困难,意识剥离。我仿佛能看到若隐若现交横的藻荇。我趴在地上紧贴着地板,向前伸手抓着什么。门外传来卷毛问“小家伙儿今天喝什么呀”的声音,门内的我在疯狂地索求着氧气。

自己都这幅样子了,还妄想掐死别人,真是自不量力。

我一边收拾着刚才被自己打翻的果汁,一边留心着外面的对话。实际上根本听不清楚,只能听到个大概。卷毛被吕析言气得嗷嗷叫,我咒骂着他假惺惺,回了自己房间。

我仔细回忆着小时候从水椋嘴里听到的关于时光的事情。日子越过越难过,以前的回忆被扔在冰凉的壁橱里,添些发潮的木柴,艰难起火。滚滚的浓烟顺着垂直的管道盘旋上升,从烟囱顶摸出来。最后和云连成了一片,全都是灰色的了。

在学校里除了上课,其他时间我都尽可能地不待在班里,能让水椋找不到的地方最好。

“时光——你在哪儿呢?”

我躲在置物柜大气不敢喘,心底升腾的恐惧感席卷全身。我透过柜门的缝隙观察走廊,却没看到半个人影。但水椋试探性的声音却一直环绕着我,像鼓锤咚咚砸着我的耳膜。

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程然囚禁的那一年。那个除了一辆劳斯莱斯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废弃车库,滑升门在每天唯一一顿正餐送进来和上学的时候才会打开。我的目及之处是漆黑一片,不管看向哪里都没有丁点光亮。我自然害怕过喊叫过,不过也知道根本没用就是了。

“真有意思——你应该知道被我逮到后会有什么后果吧?嗯?时光——”

被逮到了我会死。

我的心脏在胸腔猛烈冲撞,快要跳出喉咙。我甚至觉得有脚步声渐近是被这心跳声吸引来的。我浑身冒虚汗,手指冰凉地攥紧了衣角。

那个温柔如水的水椋——至少在吕析言看来是这样的——缘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这行径根本就不是水椋能做出来的,而是程然啊……

——程然?为什么会是程然?程然把小时候她对“我的背叛行为”的不解和在家里的怨气愤懑一点不剩全都带到学校丢给了我,那么水椋呢?

突然一声巨响炸在耳旁。柜门被从外部撞击,接着有一股外力从对面紧拉着柜门想要打开它。我下意识紧紧抓住内部的门把手死活不松手。

我看到水椋把脸凑近唯一能够窥得走廊情况的缝隙,盯着黑暗中瑟瑟发抖的我。

“——找到你了♬”

我被揪着头发从置物柜中拖出,整个班的人几乎都兴趣盎然地围观。“水椋……”我吃痛地小声唤着她的名字。

“你叫我什么?”她和我脸对脸,用手掐着我的后颈。

“水……”还没说完左脸被被狠狠揍了,片刻后肿了起来。

“水……水……水……”我意识模糊地重复这个字,忽然身体下沉,像被从高空抛了下去一般。急速下落,和水面接触发出疼痛的巨响,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水椋站起身看我在她脚下挣扎,啧了一声,朝我唾了口唾沫。

“又来了。如果你以为你重复装病就能逃过去,那你也太天真了,时光。”

她按住不停乱动的我,捂着我夸张咧开的嘴巴,跨坐在我身上,“安静点宝贝儿。”我忽地伸出双手想要抱住她,可这姿势实在做不到。我就这样朝她挥舞着胳臂,艰难地发出了几个碎裂的词语。

“凉……水……快跑。”

她忍俊不禁,连带着周围一圈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她拿小刀插进我散落在地上的头发之间,“你在说些什么东西啊?我要往哪跑?”

“跑——”

我没了声。

醒来之后不是熟悉的医务室,而是大医院充满福尔马林的味道。这是程然曾经送我来的地方。水椋躺在旁边的空病床上睡着了。她面对我,熟悉的面孔没有了在学校时的邪气戾气,只带着就像在家时那样安然睡去的表情。

我伸手想摸她,却发现我们之间隔了好远,像隔了一个太平洋。垂下胳膊,我轻笑。岛屿是不会动的,纵使身边不同的水流经过。

她听到我这边有动静,皱了下眉头,眼球转了几下睁开了眼睛。可能还没完全清醒,她愣愣地看着我这边,然后轻轻地叫了声:“白开?”我差点下意识答应她,嘴巴张了张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次朝这边瞧来。终于看清了我的脸,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嘴角一勾,“哟,你醒了啊。”

注射液通过输送管持续而稳定地流入静脉。我余光瞥到零散在枕间像被狗啃了似的杂乱的碎发。

“瞧你的样子,怪不得我家小萝莉连见都没见过你,就开始同情心泛滥叫我不要欺负你。不过也不能怪她,谁让她也有那样的经历呢。说到底我不就是为了……”

话音戛然而止,语尾的音调震动空气粒子,扩散出去。她瞪圆了眼睛低头看向自己张开的双手。我疑惑地盯着她,不知道她又要干什么。

“我……”

她眼神空洞地艰难吐出一个字。我喉咙发出几声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到底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说出来。溺水的感受对我的声带磨损太过严重了。

我看着她的眉眼,甚至觉得很像很久以前与我一道在路灯下行走的程然。一样的迷惑不解,一样的痛苦不堪。不止是神情。

“哦?你说水椋在医院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卷毛坐在高脚椅上捣鼓着研磨机,然后皱着眉头咒骂道,“吕析言这个死丫头,竟然敢把瓜子皮……”

“你说什么?”我拿着剪刀对着他的太阳穴。

“我——我说小时候的你太调皮啦!”他眉间生出冷汗。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这次先放过你。”我放下剪刀,喝了一口摩卡。

“自从小光在我这里住下之后就一直不肯喝一口我泡的咖啡呢,今天终于肯了好感动!”他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拿着镊子把研磨机内部缝隙卡着的瓜子皮一个一个捏出来,嘟囔半天吵得要死。

“既然你对我喝你的咖啡这件事这么感恩戴德,那就把我的溺水体验时长缩短一半如何啊?死基佬。”

他啊哈哈笑着躲着我的拳头,一边轻佻地说,“其实让你承受这个痛苦本来就是没意义的哦。”

“你说什么?”我浑身一震。

“本来就是嘛——”

他还没说完,我把咖啡杯一摔上前揪住他的领子质问:“那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因、因为有趣啊……”他颤着嗓音在剑拔弩张中小声说道。

“立马给我解除!!”我拾起柜台上的剪刀,对准他的喉管。

“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个解除不了的啊,真的,相信我……”卷毛两腿蹬着地想借着椅子的滚轮向后逃脱,我顺着他划走的轨迹向前踏了一步,手指将剪刀在空中转了个圈,拿刀尖对着他的下体:“你再乱动试试?”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时光陛下小的不敢有丝毫隐瞒!真的、真的,时间旅行这个动作已经发出,这个改不了的哇——”

他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是现在谁他妈管他说的真话假话。我紧握剪刀抬起胳膊作势要向下捅,卷毛身子向后一撤,两手及时一撑翻过柜台跑到了门口,站定后笑着看我。

“小光咱们晚上再见咯——”

我用力朝着他把剪刀扔了出去,像对着扬长而去的摩托扔出剪刀的程然。它碰到刚关上的玻璃门发出脆响然后掉落在地。我气得发抖,双手攥成拳头,指骨作响。

在这个时空,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了。

语言枯竭,像大脑左半球前部受到损伤病变,失语症一时发作得厉害。大面积病痛引发的炎症让微不足道的抵抗、不堪一击的维持和自以为是的常理,被逐渐裸露的现实稀释、包围、毁灭。

被水椋强迫和她一起加入话剧社,她指挥我跑腿或帮他们做道具。平安夜那一场演的是圣诞少女的故事,因为事先没有得到正确的尺寸,我做的驯鹿服太小,演员穿不进去。水椋去买舞台布景需要的软景,我无助地坐在服装间,抱着怀里的衣服颓然叹气。门外传来社里导演部的前辈们在找驯鹿衣服的声音,我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向他们道歉:“那个,对不起……因为之前拿到的不是演驯鹿的女生身材的正确尺寸……”

“是这个吗?你一直抱着干什么?没看到我们一直在找吗?”带头的学姐一把抢过我手里抓着的驯鹿装,毫不客气地指责我。

“不是的。因为我拿到的尺寸——”

“行了。”演驯鹿的女生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她做得太差,我穿不了。”

“啧,谁把这姑娘招进来的啊?你还真能滥竽充数安然无事地待到现在。”学姐把衣服扔到我头上,“你明天不用来了。那个谁,道具部管事儿的呢?让她再去做一件——”

我抱着衣服坐在角落里直到水椋回来。她一边因为自己的晚归向社员们道着歉,一边找着我:“时光去哪了?你们看到她了吗?啊……也没什么事,刚才朋友发短信给我了,有点担心她……”

“你在这儿干嘛啊?差点绊倒我。”水椋一边抱怨着,一边在我面前蹲下。

“呃……那个,学姐把我赶出来了……你要想打我就打吧,是我的错。”我闭上眼睛,缩起脖子抱成一团等待着即将落在身上的拳头。

“关你什么事,不是那个量尺寸的人给错你数据了吗。”她皱着眉头,“干嘛啊?屁大点事儿,还能不能活?”

“能活……”我眼眉跳了一下,有种即视感默默滋生。

“这驯鹿装给我吧,我家小萝莉喜欢驯鹿来着。”她朝我伸手。

我眉头皱得更深了,把衣服递给她,“……为什么?”

“这个……我想想。好像说是……她父母离异早,她妈又经常不在家。每次平安夜不是都有家长假扮圣诞老人给孩子送礼物么?她知道是假的,但是就算是假的也没人送她。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她可能觉得自己要是头驯鹿的话就能跟圣诞老人一直在一起了吧……搞不懂她怎么想的,或者可能只是单纯地想她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明明只有程然知道,我从来没跟你讲过。”

“好——!今天收工啦!大家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社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这边,背对我们对着大家喊道。他的声音猝不及防地盖过了我的话,水椋闻言回头,朝社长笑着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什么?社长声音太大,我没听清。什么知道什么的?”她奇怪地低头看向我抓住她的手,想抽出来。

我的手乍然松开,“没、没事。我回家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程然从来不笑,而水椋却喜欢笑。不可能的……

她按住正欲起身的我的肩膀:“干什么?事儿还没完呢。”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直接走进了隔壁的会议室。表演部和导演部正在讨论剧本,还有几个道具部和宣传部的社员在旁听。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大家的视线全部集中到我们身上。

“不好意思打扰了——”水椋朝大家挥了挥手,“请问给演员们丈量身长的是哪位啊?”

站在我右手边的一个矮个子女生推了推眼镜:“是我。有事吗?”

“你当初给我们的尺寸是错误的,你知道吗?”水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让女生看。她从哪儿弄来的……不是一直在我的口袋吗!

“啊,是我弄错了。不好意思,这是演小孩子的初中部同学的尺寸,实在抱歉。”她看向我,“是你在做服装对吧?真的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道歉地无比诚恳,我忙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是人都会出差错……”

“看到了么学姐?”水椋突然把头转向了坐在桌后的长发女生,“你不该为刚才对时光同学做出的言行而道歉吗?”

是刚才勒令我退社的学姐,她把伸在桌下的长腿收回来,一脸不耐的表情,“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水椋也懒得废话,走过去顺手拿起桌子上搭着的裙子,直接摔在了学姐的脸上,“真亏学姐能待到现在啊。”

她拉着我甩门而去,就像那天背对着摩天轮朝我走来的样子。走到校门口她放开我的手,有些尴尬地背对我,“今天的事儿不许说出去,你敢说出去就死定了。”

“哦。”

“知道吗,”她突然又转过来抓住我的肩膀,“只有我一人儿能欺负你。”

“……呃,嗯。”

我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大抵是急着去咖啡店接吕析言。她哪儿来的力气把我困在这儿纹丝不动,哪儿来的闲趣去撩拨我起伏的感情。

吃饱了撑的。

我蹲在地上哭。

 

 

 

5

偶尔会有同情我的女生悄悄跟我说话,塞给我止痛药或者创口贴。看着她们紧皱的眉头,我就想起小时候每次水椋在家给我擦药的样子。她对我身上旧留或新添的伤口从来不过问。我有时痛地没忍住发出几声呻吟,她的眉心也是这样紧皱着,抚不平似的。

女生蹲下身子探到我耳边悄悄告诉我有人往我的桌子里放了虫子,让我小心,找个机会处理掉。我点头道谢,女生站起来后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倒抽一口冷气迅速从后门跑走了。

我稍微直起身子向前门看去,水椋颀长的身影斜倚在门边,嘴边带着笑。

最近她总在我跟别人说话时出现。我下意识站起来转身想跑,结果她脚程快我一步,在我跑到门口之前猛地一拉我的衣服把我撂在了地上。

“说过多少遍了你只能跟我一人儿说话,脑子有泡记不住吗?”

水椋把我掉落在地的药盒和创口贴捡起来,一脸烦躁地看着我。

“你喜欢这些东西?那些女生送的就喜欢?”她把创口贴从盒子里拿出来,“那我帮你贴好不好,被贴满全身是不是会很高兴?”我疯狂地摇头,她兴奋地笑了出来,撕下一个创口贴贴在了我的脖颈处。

“我把这儿,这儿和这儿也贴住,好不好啊。”接着她又拿出三个,用手钳制住我不停乱动的脸颊,贴住了我的嘴巴和人中。

我模糊不清地说着说不要了不要了,她侧着耳朵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跟别人说话就很流利,跟我说话就这样吗?”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手突然一松,满手的碎纸掉落在地,“对,对,就是这样,用你的这双眼睛一直看着我吧,只看着我,好吗?”

这幅神情……

我看见她鸽子灰的瞳仁里自己的影子,脑子里的神经突然跳了一下。在某个夏天的傍晚我是不是也被什么人这样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闷热的暑风是不是潮湿涌动,被紧闭的班门和窗户挡在外面?她是不是也贴着我的身子掐住我的喉咙,轻轻在我耳旁说,“吕析言,你只看我一个人行不行?”我是不是躲开了她凑过来的唇,从她胳膊下的缝隙钻了出去?

那个傍晚我拽起地上的书包夺路而逃,程然在我背后颤着肩膀说,“真可笑,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明明你眼里也应该只有我的啊,不是说好了的吗?”她的语调尖细,饱含了某种偏执的东西,我分辨不出那是源自难过还是喜悦。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份感情呢?那么难舍难分的人,最后还是追着我来了,不是吗?

呐,是你吗,程然?

我通过保健老师的伤病证明向班主任请假得以早退,疯了似的往咖啡店跑。卷毛看见气喘吁吁的我笑着说:“哦呀?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没有和水椋做游戏吗?”

我被脚边翻倒的椅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趔趄着来到柜台前,低声问道。

“水椋就是程然,对吗。”

“啊啦……”卷毛惊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抬手用袖子挡住嘴,看着我笑得诡谲。

我用拳头砸了一下柜台,压抑着声调说:“回答我。”

“——我还以为你会更晚些才能发现呢。”

我冷笑,“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最好没有半句假话地给我讲一遍。”

“啊呀,跟你的情况差不多啦,也是为了救某个人才回来的……”

我大概清楚,但还是想不明白:“可是她毕业的时候分明淹死了啊?”

“那是必然的哦,因为你放弃了——”

“还是不对。她时间线对不上。”我打断他。

“这是个环,无头无尾。”他用手蘸了一下桌上的黑咖啡,在柜台上画了一个圈,“有首歌这么唱的,‘你认知的理所当然,不适合套用在我♬’。”他眯起眼睛。

“……等会儿。”我双手突然攀上他的脑袋,拇指按压着他的太阳穴,“——你说她淹死是必然的?”

他好像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轻轻“啊”了一声,吐着舌头委屈地看着我。

“那我回到这个时代到底他妈有什么意义?!”我翻进柜台使出全身力气将他踹倒,双手穿过他的颈间直直按在地上,“当初说能救水椋的他妈的是谁?我操你大爷!”

他额前布满冷汗,无辜地看着我:“是你自己自说自话地要救水椋……我可从来没说可以让她不死啊?”我握紧拳头夹着他的头:“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吓得声音都打颤了,“我真的没说嘛,我只是问你她死前的愿望而已呀……你、你看,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谎,对吧……”

我照着他的脸一拳揍了下去,他膝盖一弯冲着我的肚子猛地一顶,我吃痛地闷哼一声,瞬间失了平衡栽在了卷毛身上。他双手穿过我的胳膊两侧在我背后握紧,牢牢环住了我。我抬起头对着他的脸猛地一磕,随着“咚”的一声钝响,他头昏眼花地哼唧了几声,但胳膊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弱。

“你他妈放开我!”

“我傻吗,放开你让你打我?”

我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地咒骂他,多难听的词都往上拽。他失了耐心,沉下嗓音在我耳旁说道:“你给我安分点,这儿好歹是我的地盘。”

在我冷静下来之后卷毛终于放开了我。我揉着酸痛的胳膊和腹部,恶狠狠地瞪着他。他被我看得发怵,浑身打冷颤,“我会好好的全部告诉你啦,别这样看我……”

“不用你说,我来问你。”

……

“——就是这样的啦。你最后放弃了救她,因为你的愿望没有实现所以她的死是必然的呀?”他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口咖啡。

……我放弃了?我缘何会放弃?我遭受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来救她吗?她既然是为了来救被小时候的她欺负的吕析言,又缘何对时光穷追不舍?——到底基于怎样复杂的情感,才让她在水与火中循环?

卷毛依旧在我耳边强聒不舍,我没说话,也没看他,更不相信他。我排除万难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实现我自己的私欲罢了,也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本来是可以开开心心一起长大的,我们辗转分离各自走过一段坎坷曲折的路最终又回到这里。这是个走不出去的正圆,而程然在同样的轨迹比我多走了一圈。

程然从来不笑。我对她说,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然她回来后开始笑了,我又腹诽道,她不会笑的,她不是程然。我原本就是这么过分又任性的人吗?

她的性格从小形成,那个我最讨厌最讨厌的人,又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疏远,失联,欺凌,在我消失了的时空安分了不久后又与我在这个世界相遇了。她以坚强有力的姿态救我于水火,又不自觉毁灭我。最终构成因果的到底是谁救了谁?

她在车库看见吕析言是欣悦的吗?她是怀着愧疚的心理为她擦拭伤口的吗?她来到高中看到与吕析言如此相像的时光,到底是疑惑的,还是惊喜的?

她救了吕析言后更多的感情是疼惜吗?喜欢已经淡化了吗?时光让她兴奋,让她新鲜吗?她是因第二人格转换,才重蹈覆辙了吗?那个停电了的烛火憧憧的夜晚,钻进她被窝的吕析言有没有让她有一点点的高兴呢?有句电影台词不是说“人们总会伤害他所爱的人,其实人们也会爱上他所伤害的人”吗?

心底有个声音对我说:“也许我可以回答你这些问题——但,你知道的,我答得不好。”

她喜欢时光吗?

“可能喜欢吧,我说了我答得不好……”

——她喜欢我吗?

“我、我不能乱说……”

狗娘养的。

我瞥了一眼卷毛,他已经开始讲他时空旅行时在异次元买的金鱼了。我费力地伸手想捂住他说个不停的嘴,眼前一黑,栽倒在了木地板上。

我又梦见女骑士。这次她只留了个背影给我,我冲她喊叫,“王祖贤!我是你粉丝,能给我签个名吗?”

她没回头。

我一边喊一边跑,跑着跑着下起了梅子雨,温柔地落在我的头顶。我说,“喂,你可以收留我吗?下雨了,我没地方去。”

她回头望了我一眼,这一望彻底望进我心里了。我说:“别丢下我,凉水姐姐。”

她轻启朱唇,声音却终是穿不透雨幕,也落不入我的耳蜗。树木郁郁葱葱,木樨像沾了烟的雪,环成一个圈。我看着她越走越远,脚步没有迟疑。

醒了之后,没雨,没花,没凉水姐姐。

下课后我去办公室交作业。回班的时候碰到了竞赛补习认识的一个女生,简单交谈了几句,便分别了。我继续贴着墙边走,走到视听教室时一双手忽然从门缝伸了出来,捂住我的嘴将我拖进教室。老师交付我散发给全班同学的表格在门口洒了一地。

水椋把我压在墙角,看着我因惊吓而略微缩小的瞳孔,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掏出一把剪刀,在我校服上抹了抹,然后一边一寸一寸地剪着我的头发一边伏在我的耳边轻声呓语般地说:“刚才那个女生是谁?”

因为嘴被紧紧捂住的原因我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摇摇头,“你还是不要说了,我如果知道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我想掰开水椋的手,她用剪刀的指圈捣向我手背刚包扎好的伤口。我喉腔颤动,尖锐的呻哼在声道内壁冲撞着爬不出去。

“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她着了魔似的反复低语,“我把你的头发剪光,就没有人会跟你说话了吧?”

——我曾经说过。我说她跟别人在一起也好,快乐建立在我痛苦上也好,只要她开心,只要她能好好的。

好,我放弃,我放弃了。我不会再想着拯救你的荒唐事了。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方式——让我们一起走吧,别丢下我。

她捧着我的脸,刀刃凑近我的额头,碎发像小雨一样从我眼前下落。她仔细捏下因为虚汗而黏在我脸上的头发,眼眸里映着我面无表情的脸。

“时光,你喜欢我吗?你不要跟别人说话,只看着我一个人好吗?”

我看着她,她的指腹抚过我眉眼,我的鼻尖,我的唇角,然后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腕。冰凉的刀背擦过腕部,水椋笑得像梦里的木樨,花香濯得我想泛泪。

我叹了一口气,把手从她掌中抽出,抚上她的泪痣。生根发芽吧,然后结出一朵花。

我抱住了她。

她身体僵硬得很。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轻咬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呼出轻柔的气息,我低声说道。

“我喜欢水椋哦。一直、一直喜欢。”

我的肩头濡湿。她的牙齿紧紧咬着我,痛得我打颤。我不知道回答我的是她滴下的泪还是我浸出的血,我不在乎。

我的手顺着她的脖颈向下滑,抚过蝴蝶骨,划过微曲的脊线,停在她的腰腹处收紧。我把脸埋在她柔顺滑腻的青丝间:“最喜欢了。”

她松开我。她哑哑的声音传来:“真的吗?”

“——真的哦。”我一边哭一边笑。“我要长大了。这次我真的要长大了。你陪我一起,我们一起长大吧,不要再分开了。”

她没有说话。

“请你这次一定要跟我——”

“——一起长大。”她与我异口同声。

然后在毕业时死去。

 

 

 

6

我总是在想那个在车库里遇见水椋的傍晚。可是灯光昏暗,她的脸被泪濯去了五官,我看不分明。她用手指向我的背后,我想我后面能有什么,不过是一辆没人用的劳斯莱斯和无边的黑暗罢了。

于是我转头。我看见了程然。

我想起了第一次和程然的见面。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而始终记不清的那次初见,突然变得清楚分明,从灌满了牛奶的马克杯中逐渐浮现。没有家长送我,我迈着蹒跚的脚步,被小小班老师领进园内。

——她站在高高的滑滑梯上,瞪着我。她的乳牙露在外面,像碎掉的贝壳,在发光。她向我招手,口齿不清地喊道。

“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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