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情故事

1

显而易见,单莫姓单。同音,有善,不得不善,即便恶偏多,也万不敢去恶。16岁前,芸芸众生里一庸胎,众生必死,死必归土,她土里活蹦乱跳。16岁后,蹦瘸了腿。她坐窗台上浇花,阳光一跛,她倏地跟手中水壶看对了眼儿。福至心灵,她领悟到人生真谛: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柄工具。工具,没有属性。善人用她她即好,恶人使她她就孬。她感到轻松。善人恶人都感到轻松。我能是好瘸子。她在日记里写,同时也能做笑嘻嘻的坏瘸子。

雨被水泥地袭击,摔飞了四肢和五官。单莫今天决定做一滴雨,疼就疼吧,疼是最好的,疼是健康的,单莫崇尚健康。浑身湿淋淋进班门,被班主任大骂,口水跪在她身上。李斯喊单莫时,她正给对面教学楼的小窗口起名字。苦,集,灭,道……嗯,怎么了?李斯把校刊递过去:睇一睇!你文章选上了。单莫不接。她犟:我没投过稿。李斯:投过的,投过的。我那么讨厌你,你干了什么我都知道。

 

李斯精,精得妙,妙在她愿赖单莫身上。不是书虫,不拍马屁,不沾声惹眼,和单莫是班级异类里一双璧人儿。单莫笑脸从来现买现卖,不加工不处理,不据为己有,更不为营业。李斯也不伸手要:她自己有的。她的真心最金贵,保鲜膜五花大绑,冷藏库里且供着,谁都不给看。她听来单莫的工具论,因势乘便,迅速和单莫绑定组合。此后再招风,再刺眼,不正常行为超标,都算打过预防针,提前把质疑和指责丢进真空里。

饶是李斯,也只够读单莫的腰封,充其量再失足扉页二三。眼睛毒,但目光浅,尝不出搭档的好滋味儿。算命的说过,单莫的确是道珍馐。然这珍馐,纵是皇帝老儿都不敢进膳三次往上的。因着什么,怕被奸贼惦记,方便人下毒。一柄工具,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下但凡一次药,单莫就再也不是一盘儿好菜了,是要往九族上抄的。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单莫说没投过稿,就确实没投过。稿是李斯偷来投的。要羞辱朋友,没成,于是主动邀功。功也邀败,没趣儿,李斯讪讪走了。晚自习放学,单莫突然想起李斯的话,便避过住宿生耳目,从李斯桌斗取来了校刊。路灯招来活飞蛾七八,晚风一过,虫尸扑簌簌下落。光线手舞足蹈,给阴影烙道边界线,像烫一条弯曲的疤。单莫脚踩在瘢痕上,埋进落叶丛,鞋底咯吱直响。究竟哪篇能获选,能拿奖,能在编辑胸口咣当一拳,单莫心中有数。她视线也不落在自己牙垢上。抓她眼球的是第35页,《二月殉道者轶事》,一篇署名沈楠的造物。字字钻心,横冲直撞。碎眼镜,碎鱼缸,碎常识,带来从未品鉴过的海水:咸腥,窒息,岩石像张袭击睡意的床。空气是冰冷的被子,悬在天上,半中央,偏不学下落。独立的工具,单莫眼睛发亮,但不是路灯舍来的亮。一柄自由的工具。不好不坏,而自由。她想。或者不是工具。沈楠不是工具。

无人分享喜悦,单莫就朝对面楼小窗口说。那楼一水儿重点班,遍布初中至高中。她向优等生们道歉:对不起,我描述不出沈楠一飞克的好。随即灵机一动,她展开复印来的珍品,往页脚一瞥,一行小字果然击中她下怀:沈楠正是对面的,甲乙丙丁的甲班。单莫怀春,这厢地狱楼头杨柳月,那厢天堂村外桃花溪。中道人间,有情皆苦,有漏皆苦,五蕴炽盛。单莫欣赏带着股劲儿,比烈女好强,上不接天下不沾地,万径鸟飞绝人踪灭,沈楠不是她的第一面靶。一课间一凡世,单莫立在当间,生老病死全飞升,手心儿拔汗,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一入睡,她情绪就全发生在甲班外的走廊。

 

 

高三百日誓师,其他年级便皆成了外物。一个个手短腿欠,够不上断头台,于是乖乖停立旁侧,看前辈们表演赴灭赴死要么旱地拔葱。宣誓代表是高三年级第五。天还冻着,那人接话筒的手一抖再抖,活脱脱个帕金森少女。风把梦中情人带来了:我叫沈楠,少女说,她叫沈楠,单莫想。高三甲班的沈楠,成绩优异的师姐。短发,相貌平平,隔再远也很难不注意的酒瓶底眼镜。太好了。手脚健全,身心强壮。单莫捏紧口袋里的宝贝文章。太好了。不像我是个瘸子。是个疯子。

四月份入春。单莫近日不做雨了,专心准备语竞,讨一个加分,剩下精气神儿全送高三楼层。李斯不知她心思,也学她成天望对面,可望不出什么四六来。单莫去电子阅览室查模拟题,闲来在搜索引擎输入了沈楠二字。除去重名,几张奖状,零散些杳无趣味的散文和读后感。单莫眉心不解,咬指甲带皱眉,坏毛病显摆个遍儿。她又敲下了二月殉道者轶事七字。如头趟按下回车易,但此次吃进结果难。几秒钟时间,页面密密麻麻,而单莫敏感,眼睛像捕兽夹,在第三个链接处啪地启动起来。那是篇与沈楠原文几乎别无二致的文章。然笔锋过于随意,游刃有余,威力却毫不逊于前者,涓滴无损,乃至更甚。不敲碎任何东西,也不给予任何东西。只是夺走。电脑,试题,呼吸,思想……连同单莫本人,甚至她所在的空间,都被人只用句子给全部夺走了。

意料之内,署名不是沈楠。意料之外,被单莫撞破天机。钢铁机关密码门,单莫区区一跛脚,无意踩中塌陷,蛋壳便啪地碎在她眼前。秘密黄瓤的,伸出个毛茸茸脑袋,东张西望,孕育一声孱弱的初啼。单莫拔出脚,为自保后退,拉出一道安全距离。沈楠文章载于二月刊,而眼前这篇在前年发表。然这远远无法证明真实创作时间。单莫继续搜索另一作者名字,却所获无多。一时无言,她只好先打印出后者文章,四方叠好,放去与沈楠不同口袋,走出了图书馆。

 

排除了不同笔名的可能性,单莫的弓箭失了恋,朝上放空,靶子塌上铁丝网。箭像断线风筝,蒲公英的老朋友,被风宠爱,没辙,拦不住。但仍有某个沈楠受害的选项,于是单莫并未轻下结论,只得暂搁不提。而李斯好似更无助:她仿若戏院票友,读原著,熟回目,能倒吟下句及半场以内唱腔台词,惟妙惟肖。可她不懂角色,不通演员。仿佛早忘了自己初衷,不记得起先和单莫搭讪只为图个方便:她个小小姑娘,要干什么都不屈不伸,不为眼光束住手脚。而今她一心只扑单莫身上。单莫活泼她要愁,单莫沉默她更要愁。她曾撸袖子,自诩摸透单莫性格小菜一碟,猜中单莫行为易如反掌。还如此自我安慰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推敲只为工具顺手。单莫本是野猫一只,被她捡来,便是她的家猫了。主人要掌握其三餐,心情,身体状况,自然理所应当。但单莫不卖笑,不撒娇,不讨食。李斯抚她皮毛,却永触不及内里血肉。

 

四月中旬,预赛当天,单莫去子丑寅卯的子中考试。子中是市重点,位于郊区,周围稍显荒凉。因故未能提前看考场,她感到有点儿紧张。在踏入陌生学校之前,单莫习惯性地伸手去揩心头肉文章,却在伸向哪边儿口袋的问题上犯了难。真相尚混沌,双方字句至今都是未知雷区,站谁都算背叛。艰难上了楼,摸到目标教室,她对着门上的名单认真扫视。然左手不自觉偏心,辜负沈楠,慢慢探进了相反衣兜。收割到自己姓名,她本要转身后走,眼球却多往下滚了那么一厘。这一滚出了大事体。在摸到文章那一瞬,单莫轻声把眼前及心底那个名字给念了出来。

“童桑榆?”

“嗯?”她身后突然传来回应。“你认识我?”

 

单莫转身。本为考试准备的正装在女孩儿面前变为破衣烂衫。说什么,做什么,往哪看,看多久,说不出,做不到,看不见,停不了,工具需人使,善人恶人均可,神佛太能够了,魔鬼也凑合,不管哪个,无论谁人,但凡伸只手,就一只,一根指头,藏在衣袖里,或是飘来头发丝,无需整洁梳妆,放心交待给风,四月中旬的风,递来一个眼神,哪怕一瞥,推动我,或者杀死我,我是为此而出生的吗,如果是,泼来火,纵使屈辱交迫,我可以燃尽了。

 

好一会儿,其余考生将两人挤出了门框。单莫踌躇,哑声道:“机缘巧合,我看过您的文章。《二月殉道者轶事》,那篇爱情故事……”

“噢,那个啊。”童桑榆思考时没笑,但对着单莫笑,“那篇——”

 

 



《不是爱情故事》

/你女儿在我手上

 



 

四条胳膊搭同张桌,远于咫尺,但比考场里亲近。冷饮店一切黏稠,黑心作坊制药,溅出人群、音乐、饮品和冷气。考试漫长,但焦灼不在题目,在身后人。途中单莫忘带橡皮,向监考求救,后座借老师手传来了自己物什。不是橡皮。一颗宝石,无法使用,碎屑都是天价,棱角更得天雕。核心滚烫,烤得单莫手掌透熟,活像朵木棉。得原样归还,单莫本如此打算,但仍礼节性地修改了卷面错误,算找个正式道谢的由头。

铺垫千百样,条条大道通罗马,可愚钝如单莫,开口直奔主题,舌头都不带打弯儿。“您文章很有可能被誊了,几乎原样,不知您是否知情,”随即掏出了两张薄纸,纸极皱巴,像对儿老人脸。“……证物粗陋,您多担待。”

童桑榆下巴枕着手,吸了气,装作嗅味儿,一颗露水鼻子,瘪干又迅速盈满。“你讲话真好玩儿。年老如几十岁后,年轻像几百年前。”挺直上身,“文章怎么啦?被抄了吗?”她移来纸张,低头细看。单莫瞪大双眼,接着也跟着垂目,宛如受惊的白兔。对面女孩儿不啃指甲,指弧又圆又饱。木桌被搭一下,就要漾开涟漪。单莫视线混进纹路,悄声游过去,游过去,暗跃龙门。一抬眼,正撞女孩儿瞳仁,龙门渐渐消失了。单莫堕落。这人眼中有熟悉的海水影子。硬的,彗核溅射出的陨冰,满腹宇宙星云,但怕温柔,所以落地即化。是天外飞仙啊,单莫想,被地球引力拐骗,才站来她面前。

“服了,”童桑榆气笑,“这是我几年前看沃尔夫的短篇随手写的。这人内容照抄也就算了,题目七字,一字都不舍得换,只单把行文的口癖和语气改了。到底还是心虚。”

“既是贼,难免心虚,但手法又过于光明正大……不知该讲她自满还是自卑。”单莫盯着对面人的锁骨痣,“沈楠系辰中高三甲班学生,虽不愿承认,但也算大我一届的同校师姐。此文刊登于我校今年二月校刊35页,如有需要,改日我会将校刊整本交与您手……”

“好啊。”童桑榆嘬奶茶,“不过除此之外,你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姑娘吗?”话音刚落,似久候此刻一般,单莫掏书包,递去学生证一枚:“单雄信之单,莫须有之莫,读作善莫大焉之单莫。辰中高二戊班。早前久仰您大名,祈盼深交。”随后又觉不妥,仿着语气问道。

“就是……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单莫把错寄给沈楠的勇气全拿回来,孵出了17年来的小心翼翼。它像那个毛茸茸的秘密,为见阳光,打破自己,在宇宙里发出了初啼。童桑榆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舔过来了。单莫颤抖。揭发我,截断我,要么解刨我,介入我。她想,如果我是为了遇见您而出生的陷阱,落地即是破损的,那么请您在被骗入瓮后,修复我。

佯作思索,或者真的忖度了那么一会儿,“这样啊……”童桑榆吐掉吸管,手伸将过去,使出要拽风筝落地般的劲儿,揪住了单莫的领子。她嘿嘿一乐:“谢谢你请的奶茶。很高兴将要跟你成为朋友,单莫小姐。”

单莫的胸骨和心脏同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巨响。

 

 

 

2

投诉门路过窄,甚至挤不过一具单薄影子。也许曾有其他径道可寻,如今也都如街面肃清一般,油漆整洁,半滴无洒,更别谈野路了。沈楠成绩优异,涉及辰中升学率起伏,关乎学校对外名誉。童桑榆声音就像多余枝杈被剪除,至教师处辙止,没可能越级,愈没可能被接手处理。校刊编辑皆是本校师生,看热闹之余又极护犊子。给辰中校长的匿名信石沉大海,在两校论坛发的帖也分分钟杳如黄鹤,回复寥寥可数,与其他看客的嘲讽嘴脸和倒打一耙出奇一致。了局加害者阳关道上大摇大摆,受害者反而走投无路。单莫想帮忙,奈何秀才头脑,只计划约沈楠出来说教一番,领个陈情和道歉,却从未考虑过其可行性。更何况沈楠有心躲她,见一面更是乌头白马生角。

李斯有意熨平单莫眉头,可她不知事由何起,心操不对地儿,空有枚败絮钻头。挖坑不对,填洞也不对。分数怎么样?她问,寻思烦恼大半来自竞赛没跑儿。单莫不声,半晌抬头啊了一响,说凑合。那指定不是因为这茬了,李斯又讲,你最近倒不常往对面楼瞅了。不提还好,一提恰中单莫气事,道,我本非斜视,总看旁处作甚。李斯气性也高,得不到好脸,转身准备掉腰走人。临了回头一句:我懂了,你是生理期到了吧?

单莫头埋胳臂,闷声道:你少乱我。

奖状下发,班主任态度瞬间在色表上攀登了好几个度。嘱咐语文老师开单莫小灶,两人坐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单莫问老师对沈楠之事看法何如,老师边批作业边回:不波及自己就尽量少掺和,这种事儿还少吗?况且校刊而已,不是商稿,远轮不到我们介怀。单莫道:天下文章一大抄?老师翻页:然也非也。这句本是古代用来讽刺八股文的,现如今里头早不知掺了多少料了,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单莫言:您不诚实。老师停笔:但我通透。

 

 

复赛要去省会参加,单莫辗转得知童桑榆也在此列,算是意料之中。之所以说辗转,是因为举报风波过后,童桑榆不再主动联络单莫,似对辰中整体灰了心,颇有种恨屋及乌的势头。单莫怕火势蔓延,烧上童桑榆己身,故比自己作坏人,给童桑榆来怨,仿若一堵贴了对家大头照的墙。她最不愿童桑榆灯尽油枯。可仇谁呢,仇什么呢。这面稚嫩的白壁,新抹了漆,然内部中空,轻易就给凿开,暴露出里面颤抖的乳儿。她一无所知,一穷二白,因在前世渡劫,要走今生一遭。一柄刚上手的工具,尚未添足,尚未雕饰,光杆孤儿,永不与世界熟稔。有被烟尘强圌奸前的健康的肺部,聚氯乙烯在她体内流浪,透明,害怕光与热。乳儿缓缓起伏的肌肤,如此娇嫩,被空气擦一擦,就要红肿起来。童桑榆不敢上前,更不敢摸她柔软的四肢。只得用面具挡住目光,仿佛再看一眼都是对单莫的污染。

 

 

考场娇小,她们二人隔两列,一前一后。五月是夏天淹胸口,热变艳俗警告,妨碍前行又诱惑脚步。单莫坐电扇底,不愿低头,只垂目。题目像十几岁时的初恋,愚钝而模糊。她心思跑偏,蝙蝠听力,轻易辨认出童桑榆呼吸。童桑榆落笔轻,单莫见过,脸对脸,头顶头。那会子研究匿名信,童桑榆打底稿,快餐店里要两杯冰水,就坐同张桌子。桌子微震,书写声沙沙,轻盈,白毛浮绿水,复写纸都失效。单莫胳膊扔上去,一阵疲软,钻心痒,仿佛字全划于她掌面。信虽在学校波纹未起,但却给单莫胸腔开了个洞。落地一个字,就抽她胸口一部分水。等信写完,单莫早已干涸,露出了毫无防备的河床和心脏。

铃响交卷,并不如释重负。考试是给再会的准备时间,单莫心中小人洗百次澡,化千次妆,预习了万次对话。她缓慢前行,跛脚变不治之症。本不是难言之隐,可如今就像道面门上的疤,教她羞耻难当。不承想,单莫尚未启齿,童桑榆先找上门来了。“都答出来了么?”她问。单莫立刻明白:小马过河,怕马被过虑吓退,童桑榆亲自搭桥来了。她点头如叨米,“不难。”童桑榆破尴为笑:“你怎么这么不会聊天的。这时候你该讲:反正没留空,能得几分看缘分。你觉着呢?”单莫恍然大悟,诚心道:“在理。”

对了票,发现两人返程火车为同一班次。刚下午五点,回宾馆为时尚早,于是约好共进晚餐。单莫询问同伴下榻酒店何在,童桑榆支吾,说距此地稍远,出发前考场门口集合即可。她没说自己住招待所。路过烘焙坊,她们互相交代了生日,童桑榆四月,刚过掉,大单莫七个月。单莫嗔怪着没能早知道这些,不是遗憾童桑榆的17岁,而是遗憾四月份的自己。童桑榆安慰她,“我和17岁貌合神离,早想分手,它已是我预定前任。下个四月,就等成人礼来领我走。”单莫半懂未懂:“且得伤心些时日吧?”童桑榆哭笑不得,便揶揄道,“好妹妹!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单莫眉眼弯弯:“你是哪位好姐姐,宝姐姐吗?”童桑榆眼球一转,“是你晴雯姐姐。”单莫嚼出个中滋味,偷瞟同行人,见其脸色并无不妥,心下明了,即岔开道:“不,你是好哥哥。你是那薛蟠……”童桑榆笑得花枝乱颤,“去你的!你瞧瞧你,把我说话方式都带跑偏了,咱俩活像两个穿越来的神经病。”顿了顿,声音又低荡过来,“但是宝钗,你喜欢我。你承不承认?”

是人人都甘愿踩入的圈套,单莫想。但却红脸小声道:“我才不认。”

 

当晚童桑榆写了新故事的大纲,不长,八百余字。火车上拿给单莫看,单莫屏息。不是生活实事儿,是改编自一个梦:

「女孩儿孤岛上求生,救下个野人。她唤他作星期天。星期天既非奴隶主,也非救世主,更不是社会性的化身,能让女孩儿免于孤独。在此之前,他是气体、液体或固体,是女孩儿与世界间的透明介质。从濒死状态下获救后,他以介质的遗体状态存在,不再是任何两个事物间的决定物质。在被命名那一刻,星期天作为人类而诞生于世了。而同时女孩儿害了极痛苦之病,开始慢慢与世界失去联系,通往更自由的归宿。在离开前,她教会星期天讲话,灌输给他有关道德与美的概念和思想。渐渐地,羞耻心像肿瘤一样在野人体内长大了:星期天意识到总有一天希望将会侵略这座孤岛,他也会被重新妊娠在人类社会的子宫里,他变得耻于做女孩儿的奴隶……在女孩儿尚能呼吸前,从远处飘来一张救生艇。艇上是一艘遇难游轮上的国外幸存者,他们有意对两人施以援手,但救生艇只够多位置给一人乘坐。星期天的粗犷外表使他们担忧,况且女孩儿会讲星期天所不会的外语,于是人们更倾向于带女孩儿离开。天色将晚,幸存者们在岛上暂时住下。出于对人类社会的向往,星期天起了想要杀害女孩儿的歹心。女孩儿明白他心思,于是对他说:『即便我只教会你做善事的方式,但你仍有为恶的想法。世人皆有罪,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的罪也原原本本地遗传给了你。我来这座岛并非遇难,而是由于我想要自戕的意愿。但它并非一个瞬间,或一段短暂时光。我想把我的死陷害给大自然……可在那之前我发现了你,一个顺着海水飘来的人类。我甚至不知你遭遇了什么:你全身赤圌裸,失去记忆,语言系统混乱……这时一个念头猛地灌进我脑海里。我将你打扮成野人模样,把你的假奴隶身份像塞棉花一样塞入你身体,重新教你说话……你成为一个被两种颜色,不,或者更多颜色的橡皮泥所捏起的小人儿。而这个小人儿在去到人群中之前仍是无比自由的。从来到这儿,救下你,到害病——我吞下了明知有毒的果实,再至死亡,我从未被动。我此刻能够清楚预料到:被放逐到人类社会后,你的脸上将会长出与我一模一样的五官……去吧,星期天,我的该亚法。去获得救援吧。我的死将剥夺你再也无法收获的自由。』第二天日出前,女孩儿断气了。」

单莫一时无话可说。读文章的过程是被给予光又被夺走光的过程,像她右腿上的残疾。不是愧对知遇所以自裁,而是为有幸一睹光的边缘所以献祭自己的身体。在泼入车窗的晚春里,文章里的女孩儿以神的形态坐在了童桑榆的位置。单莫深知:为解救幸存者们所构成的弱小国度,使人类蒙赎,神主动毁灭了星期天——她的孩子和工具,艺术与痕迹,独身一人殁于孤岛,从惩罚里解脱了。而她此刻就转世在自己对面,兴趣盎然地将视线投向由远及近的叫卖推车。

“我昨晚写完后拍下来发给了一个朋友。你猜她给这篇起什么名儿?”童桑榆收回目光。发现自己并不是首位读者,单莫微妙失落,但仍收起情绪:“不知道。”“《罗生门》。我快笑死啦。”单莫也跟着乐。童桑榆双眼灼灼,“就知道你明白。来吧,单莫小姐。你起什么,这篇就叫什么。一锤定音。”

推车来到她们跟前。“就叫……”单莫起身拿了两包零食,笑道:“《最后的早餐》吧。”

 

 

《最后的早餐》被抄是七月初的事儿,童桑榆五月底在公开网站发表了它。彼时两人都已拿到省队资格,单莫是省一前五,直接进入,童桑榆稍落后些,需交五千块报名费,于是尚未决定去留。她们曾就此问题讨论过,童桑榆佯哂,讲省一已经能参加许多优秀大学的自主招生啦,没必要再去决赛了。单莫想不通童桑榆逃走的原因,像王后玛利亚不懂没有面包吃的民众不去买蛋糕食用的理由(尽管此为谣传,但空穴来风)。她心想:再不济拿个国三也比省一强啊,但又暗觉眼前人不悦,便揭过不提。

截止入队前一周,单莫从期末复习中偷闲,随手翻看李斯置于桌上的杂志。她宛如童桑榆胎儿的教母,对其相关一切敏感至极。被压在某连载小说下方的文章,豆腐块儿,不起眼,但一脚踩进了单莫眼睛。单莫抚上纸面,隐约描摹出童桑榆眉骨。可她深知这是赝品,是阉割成长偷来的赃物。沈楠共犯就藏于面前字里行间,而他远比沈楠精明。不照抄,“拿来主义”,虽改了句式,然手起笔落全是他人影子。当单莫犹豫是否要告知童桑榆时,童桑榆那边倒先发来了联络。

女孩儿约单莫看电影。一个老影院,老片多如恒河沙数,撞上什么看什么。两人要了小房间,落座时正赶上《无名的裘德》排片。单莫担忧:不如换个无足轻重的商业片?童桑榆靠上椅背:别麻烦啦!也是很久没看见Rose了。单莫接:那直接看泰坦尼……童桑榆无言看过来。光线雨水一样浇下。单莫闭嘴,放下装杂志的包。

裘德被镜头剥夺青春期,倏地长大,像放大镜下的蚂蚁。单莫坐立不安,杂志被她手汗浸得濡软。素衣姑娘出场时,童桑榆突然讲话。《最后的早餐》被抄了。她说,青博杂志上。单莫手心猛一痉挛。旁边人接言,还有《地平线维谷》,我高一发表在报纸上的,如今被抄在一个网路平台上。啪地一声,电影里乌鸦拍翅膀,把单莫手中杂志给扇落了。

童桑榆瞥来一眼,又敛回视线。她声音过低,仿佛成心想话语被电影擦掉。原来你知道啊。她说。单莫没接话。停了一会儿,她复道:把杂志捡起来,坐好。不要焦躁地几乎跳脚,我不还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儿。还有,不要看我。至少在我说完前,别看过来。单莫沉默着照做。

 “无巧不成书,王静……就青博上那人,是子中高一的,对,跟我同校。”童桑榆直视前方,但幕布上动静只单纯滚过瞳仁,踩不进她脑内。“她现在班主任曾经教过我。抄袭这事儿他发现比我早,是他找的我。他……找我谈一些事情,并不是如何帮我维权,而是,类似于交易的东西。你知道,评优评先至少要有几张奖状,要么竞赛要么发表论文。这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并不容易。所以——当然了,我也是考虑了一段时间的。毕竟这对双方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害处,反而互利互惠,各得其所。……是,尽管有那么一点儿损伤到了我的利益,宛若绑架,但和某些状况相比,那几乎是腹背之毛……”静了半晌,童桑榆使劲儿吸了一口气。“他找我做枪手,替别人写文章参加作文比赛——你先别炸!别动,别扭头,别说话!我有跟他争论,我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可是,还有三天,三天,我再不交钱,就永不可能进省队培训参加决赛了,别说国一,连个铜牌我都拿不到!如果我答应,他会跟学校申请帮我报销这笔报名费……我想多给自己挣条出路,单莫,我家真的不宽裕。明年万一落榜,现在的条件是绝不允许我复读的。我如今是拿着奖学金和低保上的学,连住宾馆买硬卧的钱都掏不起,盒饭每天都是包菜萝卜绿豆芽,我甚至不敢让同学去我家。跟你——我真的想跟你一起进省队,替咱们省拿奖,团体个人左右都是荣誉,咱俩一起拿国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能在子中拿奖学金怎么可能落榜,可我想去的是更好的地方,你明白吗?不是谁都能去的市立图书馆,我要去需要认证身份才能登上的诺亚方舟。一家像古灵阁那样的银行,我的金库,只有那儿才够格珍藏我全部所罗门的珍宝,麻瓜甚至看不见摸不到,一个偷盗即死的地方……”

 

女孩儿呼吸急促,良久才完全平静下来。她轻声道: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但单莫不再启唇,也不看她。两人安静坐着,周围只有裘德充满希望的语调。光影一层一层刮着包厢,颤抖着过滤她们的痛苦。单莫的耳廓慢慢被沉默浸湿了。其实她并未看过这个电影,只在初中时读过原著。那时尚年幼,不能很好地明白裘德,也不理解哈代。而此刻,苏的眼泪如船只撞击鲸鱼般冲断她。她知道结局。从初中起,上吊绳就一直盘踞在她心底,像根埋起来的引线。她不知电影会如何烹饪这一幕,而在苏上楼前,单莫突然起身离开了。杂志陈在座位上,静静躺着,没有打颤。

 

 

 

3

你干嘛呢?补课间隙,李斯咬面包绕了过来。啊。单莫抬头瞥她一眼,回复比上次快。看评论。什么评论?李斯凑跟前,面包渣掉单莫手机屏上。你起开点。单莫攘她,也并不实攘。道:上周发一文章,可能着实寒碜,有网友体恤我,给我写了长评。李斯想,哪儿能是体恤哇!伸手一把抢了手机说,我来睇睇。

她只在意面前人情绪,心思并不在长评,且压根儿没眼再看些害臊话。她余光瞟单莫,后者精力早移去习题了。你若拿了国一,是要去首都的大学吗?李斯佯装无意提起。单莫答:到时赤大会来现场,过不过得了面试且说呢。李斯小声嘟哝:不行啊,我考不上。音细若蚊,被电扇吹跑,没进去单莫耳朵。你最近说话方式倒是变了点儿。李斯又试探着讲,看到单莫肩膀微架起来。哪变了?单莫没抬头。李斯心慌:没,就一点点,除非我这么亲近的否则听不出来。这回抬头了,单莫又问一遍,哪变了?李斯说:就……不那么一板一眼、半文半白了。单莫倏地莫名恼怒,把手机夺回来,轻声嘀咕:你不说没人注意。李斯嘁了一声。单莫烦躁,用笔一下下敲桌:你以前可没怼过我说话方式。李斯脸烧了一烧,道:反正能听懂。她千万忍住,才没讲出可爱二字。夏风滚烫,她的保鲜膜松动,真心就快要冷藏不住了。

单莫半晌没吭声。她从小独行惯,没人耍也没人聊,就跟电视做朋友。古代剧盛行,塑料台词,单莫讲着好玩儿,也不知正误。上学后,于父母和老师说一道二,对话过短,算无伤大雅。喜欢文学,想着理论明白即可,就没特意纠正。她一班级透明人,反正碍不着别人。李斯是首个主动同她讲话的,更没挑过毛病。唯独童桑榆。只有童桑榆,初次见面就念她是话本里走出的姑娘。陪她天龙八部陪她红楼梦,给她后路和台阶,难以启齿的事赖给电影诽谤,即便如此也要给她解释自己意图:像剖开泥土坦胸露腹,说看,这是我原本的沥青。所以单莫心甘情愿为童桑榆重新学习讲话。一个月内,尽管单莫佯作无事,但她尤为清楚:自己的痛苦是由童桑榆辐射而来的,转换立场到她这儿,已经被削弱得不像样了。

 

单莫从未说过,她曾从心底感谢过沈楠。沈楠是江湖骗子,路边摊贩,别人处盗来口舌,算命幡招摇打幌,一介伪吴用。但被诈到桌前之后,单莫依稀从这些把戏里窥到了其玄妙的源头。玄妙贪酒,并不时时清醒,醉人先自醉。要显摆,要表演,渴求观众。被勒索到贼窟仍不忘挥洒自己,招惹无辜路人。它再辽阔,不过乾坤一件衣裳,勾勒的是童桑榆身形,包裹的是童桑榆圣体。而在后来者的仿造里,腐蚀他人眼睛的依旧是前者的道成肉身,降世人格,代后者受过,赤裸裸的替罪羔羊。沈楠一无所有,是不知情者通往童桑榆的管道。但凡从管口窥到一小块儿豹子的斑纹,都是在帮沈楠销赃,做她原生的共犯。

博尔赫斯说:见过宇宙,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不会考虑到一个人和他微不足道的幸福和灾难,尽管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单莫逐渐意识到:她从未真正当自己是工具过。她自由又孤独,从不失败。但童桑榆将她的成功悉数夺走,一枚铜板也不留,碗底突然失聪。童桑榆恐怕尚未察觉到:她一直都将读者看作对手,视为敌人。她与他们互相侵犯,绝不认输,但在抵达城门之前,寇仇就早已无法直立,只得匍匐前行。她笑不为他们,不为快马烟尘,为的仅或是了无相属的荔枝。在此境况下,也许双方始终都无法说服对方,而潜意识里,人们却早已向她投降。单莫日记写:若您偏要烧杀抢掠,略地攻城,不留庸人一寸形体,但至少请允许我保留意识,让我拥有仍可对您存有幻想与憧憬的权利。

 

 

她们在八月集训再聚。显而易见,童桑榆确实与那位老师进行了交易。不用亲见,单莫已能想象她笔下渡过的甲方是何等如坐春风,顾盼自雄。教授台上讲解穷而后工,童桑榆坐单莫后桌,戳她背窝,递来纸条:「我看过你那篇文章啦。」话说一半儿,重点全保留,是保证对话成立的绝妙花招。单莫本欲无视,奈何实在好奇,果然上钩,把纸条丢回去:「什么文章?」童桑榆轻笑,气音撩单莫耳蜗。午休跟你讲,她低声道。

童桑榆在网站上见一朋友给人写了长评,循链接点进去,正是单莫文章。她起先不知道,只粗读片刻,抬头瞥ID,巧在那名字和单莫通信平台上昵称一字不差。回味细品,确是单莫手笔。单莫不解:你怎知我风格?童桑榆笑:辰中二月校刊呀!36页。《痴情司》,高二戊班单莫,你班上应该没有同名同姓的吧?大意失主动权,单莫嗫嚅:倒是没有。童桑榆又道:况且网路上那篇叫《薄命司》来着。单莫又羞又恼,但在女孩儿面前,她永怒不起来。要听听我的想法吗?童桑榆手撑脸说,夹起饭盒里的花椰菜。单莫讲不出不字。犹豫期间,童桑榆已下了一半饭。她问:你现在不吃,是等下要去外面吃?我耽误你时间了吗?单莫摇头。她道:我只是在想……如今你吃得比以前好多了。

童桑榆眸子明显一滞,随即低头:“现在你也来嘲讽我了。”单莫当下一慌,几欲澄清自己,却又对“也”字在意起来,想问女孩儿是否遭到不少恶意中伤,一耽搁,就哪句也没出口。气氛难堪,无声耗过去,童桑榆当单莫默认,更悲哀起来。单莫赶忙掏出自己餐具,夹对面人盒中一根豆角:“我可以吃吗?”童桑榆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单莫接着道,“那么,你对我的文章有何看法呢?”

停了一会儿,童桑榆放下了筷子。“没有人能够为我抵制侵权,连我自己都不。”她说,“读者更不会为这种事故埋单。他们对我的喜爱和尊重只是一副矫正眼镜,在我提起痛苦时大家就都戴上它,不说人们就永远近视,眼前始终模糊。可即便看见了也对任何人毫无益处,没有人拥有解决问题的手,而有粗壮胳臂的人却没有明亮的眼睛。祸患本身成为大象,成为佛祖的右掌,我们都住在它体内的房中,迈出一步,周围就全是透明的手指。一个人此刻漠视灾难,只是因为他脚底的手掌尚未合拢。而我早已被攥碎千百回了。我做枪手,不是对抄袭者投降,不是对加害者屈服,而是在奖励我自己。我用侮辱自己的方式来奖励自己。我很温柔吧?”

“……”

“因为我当你是知心朋友,甚至soulmate,所以我不想骗你。单莫,我对你的文章没有多余的看法。我已经没办法单纯地去评判你的价值了。看完以后,我只有一个心思:找你一起做枪手。也许你会暴怒……即便如此也好。上课的时候我想了几十种说服你的方法,但事到如今我一句也讲不出来。我只能用我的痛苦拉拢你。我知道这无比狡猾,但此刻我暴露出我不为人知的卑鄙,此后便再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我了。别人读我,只是读我身上一层皮:我写死人,没人认为我真的死了,他们只是在欣赏我缝制的寿衣。但你不同。我在你面前穿什么都是裸圌露的小丑,不靠妆容和服饰,只凭我拙劣却真诚的狡黠。你文章里曾引用皮亚诺那句‘我反抗所有显而易见的东西’,那你可不可以为我反抗你油然而生的道德。我们都曾依托爱与热情来进行写作……‘我也相信爱可以排除万难,只是,万难之后,又有万难’。当然,你不必非得同意,你拒绝才是正常的。”

 

说了这么多,仍是劝服的说辞。单莫想,不过比绕弯子要讨巧得多。一开始就坦诚到无耻的地步,听者再抵触,也讲不出更狠的话来。单莫拿出餐巾纸,包住了筷尖的豆角,置于桌上。她今时已不愿再骗自己做工具了。她直望进童桑榆眼眸:“你这是要拉我一起去地狱。”

童桑榆并未否认:“你愿意吗?”

单莫答:“我不愿意。”

 

童桑榆大可以诅咒单莫,祈求她足下手掌早日闭合,攥一个厚实拳头。但单莫知道她没有。而童桑榆也永不会发现,单莫的五指山正是她自己:从初次读女孩儿文章起,山就已经挡在单莫眼前,阻止她前进了。三周里,尽管前后桌,可交流仿若离家出走,生疏徐徐饱满,像颗气球降临在两人中间。其他选手的快乐太过尖锐,她们不敢靠近。一旦逃跑,就代表彼此承认对方的重量,主动对不可言说的东西招供了。

当时单莫并不如现在般坚定。她手指发软,筷子难握。以往阅读,她没忤逆过女孩儿一字一句,甚至向标点低头,对恰到好处的分段眉眼弯弯。而今,她竟试图抵抗其笔者的意志。文章是童桑榆口中的龋齿,虫子只愿意蛀坏它、蛀死它,只有它值得。她无数次拔下它,奉献给读者,但它仍像儿童的初体验一般,在一排整牙里弥足珍贵。女孩儿每次都要承受第一次拔去它的痛楚,可伤口在别人眼中早已结痂,变得不再新鲜而招人。教授拍黑板道:写作仅为一种手段,重要的是通过写作我们能够得到什么。得到了什么呢?从前是外人的赏识,如今是五千块安全费。可谁又能说财物不是幸福,夸奖不是痛苦呢?结果可以成为评判方式贵贱的标准吗?在相遇前,单莫麦田里蹒跚缓步,不能回头,远方也尚未发生。周围满是垂头麦穗,连柏拉图都无法讲明哪颗最大最金黄。如今,她的感官只对童桑榆形成条件反射,其他一切都是被巴甫洛夫谋杀的狗。

 

 

 

4

暑假像个迷路之人,走得踌躇而无方向。八天时间,跛子和常人速度相同。麻烦往往不挑安静时日来,要找上门就选最焦头烂额那天。高三开学,习题堆山,大小考试接踵扑面。单莫抽空发表了新文《结怨司》,隔天就出了事儿。之前写长评那位好心读者私信过来,掺着同情语气。并非被抄这么简单,这回的贼比仿《最后的早餐》那人还要聪明:第一精在把以前公开的某篇作品编辑掉,新剽来的东西填进去,旧瓶装假酒,网站不显示修改时间,于是日期远在单莫发表之前。第二精在用了一个注册于七月中的小号,博客内只有三篇日志,其中一篇还是转载的反抄袭论文;又迅速买了粉丝与热度,营造出一种喧嚣氛围,向来人尽情展示自己采购来的人气和朋友。如此一来,无辜路人若循单莫指认闯入这幢房子,谁还会认为房子主人是个小偷,而不是失窃者呢。

祸不单行,在月考刚结束几天里,校刊上的《痴情司》也被抄了。这篇只发过那么一次,按理校外人不会无故花钱购买非本校的校刊,除非找熟人借,要么就干脆是辰中的同校生。此人将抄袭作发表于一版无名小报,单莫照着报社电话拨过去,报社却懒得处理,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提供投稿人的真实身份信息。再加上数学考试滑铁卢,雪上加霜,单莫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训了话,回班时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李斯帮人发成绩单,无论座位在哪儿她都要特意来单莫眼前晃一圈。犹豫半晌,她抠着卷子戳单莫肩膀说,语文老师让你去文科办公室找他来着。单莫脸朝下,双掌撑着额头问:语竞的事么?李斯回:不清楚,但兴许不是坏事儿呢。单莫起身走远:你几时变得如此乐观了。李斯站原地,抚一抚被单莫擦过的肩膀,哑声道:你知道个什么啊。

 

李斯条乌鸦舌,一语成谶:确是坏事儿,且是让人咬牙切齿的坏事儿。语文老师几页纸递给她,说你自个儿看吧。单莫丈二和尚,而接过后霎时明白一半儿来:《结怨司》被抄一事被不知谁人给捅出来了。她手上拿的正是自己原文与署名雷丁监狱——那个网路小号所誊来的文章。这您哪来的?单莫问。老师并未作答,而是抛出了另一问题:飞鸟尽是你吧?那是单莫的平台ID,于是她大方承认。老师又问:你这文章的底稿还在吗?单莫回:除校刊上那篇外,我写作大多只用手机记事本,发后就删了,自然没留下记录。老师叹气,靠上椅背,将手置于腿上,语重心长:没记错的话,你几个月前刚跟我谈论过抄袭的问题。单莫懵懵点头。老师接道:是因为我当时的态度让你误认为这种行为是正确且可行的吗?

空气猛一凝滞,话中真意单莫已猜出八九,顿时瞠目结舌。她不可置信: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这算无根无据凭空捏造,损害我个人名誉吗?老师手半空中一划,说别急。他又拿起一叠纸来:这是雷丁监狱本人提供的手写稿复印件。我捍卫你据理力争的权利,但谁主张谁举证,人家提供了证物,你却不能空口站这里讲我诽谤啊。

这招贼喊捉贼出其不意,单莫无力招架,像只踩进圈套的兔子。能举报到这儿来,代表雷丁监狱不仅是辰中学生,且百分百认识单莫本人。语文老师表情戏谑而散漫,低头饮茶,宛若擦拭炮口,填弹盘算着下轮攻击。意识到不可能问到那人的班级与姓名,单莫只觉脸发烧得很,茶的热气如开水泼向她,腿上的残疾也在这时苏醒,鞭尸一般,要她被迫重新遭受一遍屈辱。以往在学校,她从未觉得跛脚让自己低人一等。而此刻,整一年的迟钝仿佛跳蚤被一双大手掐死,晚来的敏感和羞耻接住她,把她死死箍在了怀里。

 

单莫像个罪人一样站在那里。好像真的干了丑恶之事,要承受面前唾沫一样的目光。她脚下的手掌熨开五指,如捕兽夹向内倏地闭合起来。办公室中,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咳嗽,有人吃零食,有人讲电话。在这些噪音里,单莫突然与童桑榆共享了同一种痛苦。不讲道理,不留时间,灾难要蔓延,就以任何方式横冲直撞过来,像种传染病。单莫不再是个旁观者,而被从一个未曾逢祸的群体中剔除了。这种安全的命运曾经临幸过她,如今扣下期限,从雨里撤了伞,毫不留情地走了。外面世界以绝望为见面礼迎接她。

见学生低头不言,以为着实认真悔过,语文老师心霎时一软,说道:我也没想怎么样,受害者也没想怎么样。你们两篇同是发表于网上,没有进出账,也就没有金钱纠纷。给说法比死不承认容易,你删了文,发个致歉声明,这事儿也就翻了篇儿了,辰中里再没无关者知道。雷丁监狱那边儿我会去劝,你是有望拿国家一等奖的人,学校重点保护对象,你俩人,我自然是更偏你一点儿的。临了递给单莫一个微笑。单莫想说话,却好似肚里没了石头的铃铛,舌头尸体一样挺着,不会动弹。忽然地,没理由地,她多希望童桑榆在这里啊。就站在她旁边,悬崖边上拉着手。她们低头凝视深渊,深渊也回望她们。她们所投掷的爱被回报以虚无。纵使高声吼叫,回音也被豢养在真空里,沉默地消化于天堑的喉咙。单莫太累了,她不停地揉眼睛。坠落者理当应答坠落者。她想,不然破碎着罹难,再不互相依靠,也太过寂寞了。

 

单莫没同意也没拒绝,礼貌欠身,转身就走,语文老师也没出声留。回到班里刚好铃响,单莫红着眼睛跟往外跑的李斯撞了满怀,疑惑退后,被李斯窥见情绪,更觉屈辱。历史老师让她俩归位,李斯却拉了单莫手腕出逃,直奔向教学楼后的礼堂。无公开课也无会议,大厅空旷,门一关仿佛黑夜。单莫气急,问李斯到底要做甚,李斯放开手,直直望她:为什么哭?

单莫怔住了。她这才察觉自己脸是湿的,手是湿的,头发是湿的,校服领口也是湿的。她宛如夜晚的一条河。她不想诉苦,诉苦是可怜人的门路,会遭到名为同情的报复。李斯与她相互背离:前者太过健全,像棵营养过剩的树,单莫本能抵触她。她蹲在自己的木桩旁,脸埋进手臂道,谁都能问,就你不行。李斯不言语。光从门缝挤入,仿若金色的血管。她们规避它。

除了我,你还能对谁说呢?李斯俯视单莫。她想,除了我,谁还会来问你呢?猫固然不易养熟,但一只小跛猫,毛炸气不顺,舌头刺痛喂食者的皮肤,在车流中上蹿下跳,到底能活多久呢?路人施舍一根火腿,要满足自己爱心泛滥,证明自己品德优良,然归根究底,它比得过主人的手心跟怀抱吗?她蹲下去,把缩成一团的单莫收回胸前,像拥着一个玩偶。冷藏库下钥,保鲜膜解绑,我这就将真心捧与你了。它见不得阳光,触不得常温。我许它暂时旷工我的腔室,但你若谢绝门响,不愿浪费它的价值,它便又跟石块儿有何区别呢?

李斯熨于单莫头顶的手落下,流去她脊背里。高高在上是虚假的,没有使用者,更不存在饲养人。她于单莫,不过趋光的蚊虫,受静电撩拨的毛发。她是被再次饮用的茶水:一杯为品,二杯即为解渴的蠢物。没人注意一块儿不痛不痒的淤青,即使关心片刻,也知它少顷便会消下,于是心早奔向别处。所以她得疼起来。让自己疼,再疼去单莫身上。

你可以对我说的。李斯声音响在怀中玩偶的耳边。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我是你辰中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们曾互相利用,彼此憎恨,因而我们无比了解对方,并能够成为并肩作战的伙伴。有什么是不能对朋友说的呢?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呢?你不是祥林嫂,我也不是不胜其烦的村民。即便做垃圾桶……盛满我也许能让你得到皮毛的快乐。

她伸手扒开洞口的杂草,看到单莫的痛苦全淌出来了。它太过滚烫,炙得地面不住颤抖。“我们并非伙伴。”单莫说,“我们仅为永远的同谋。我只够格做你小小的从犯,甚至连成为主犯的才能跟勇气都没有。答应你于我无任何益处,但太孤独了,便只能靠你的劝慰取暖。尽管我知道那是假的。说到底,童桑榆,还是因你过分卑鄙。”

李斯保持着姿势,如罪人的木枷。从单莫出声起,她就知道那不是埋伏于她的话语。所以她不吃惊,也不难过。过了会儿,单莫的声音逃出来,怯懦地问:我可以答应她吗?李斯的手搂得更紧了些。她说:可以噢。

 

 

非事先通气,也没尾随踩点。画家死在雨里,而遇难者们同样在雨中重逢。便利店放《不能说的秘密》,单莫一抬眼看见童桑榆的脸。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屋檐的水打湿她们头顶。童桑榆抬手又放下,难堪道:“是不是不打招呼比较好?”单莫抿嘴。隔着安全距离,或防备,或厌恶。女孩儿不甘沉默,问:“最近还好吗?”不好。不好。我非常不好。单莫喉头蠕动,只说,“凑合。”半晌,又道:“另外,我有话同你讲。”

 

她的遭遇怎么会跟童话故事叙述起来一样长短,一样轻重呢,像走进同家澡堂的穷人与富人。一场灾祸,持续多久,殃及几人,舌头上滚一遭,如渡了滤嘴,变得健康而轻盈了。童桑榆站冰柜前,仿佛在认真挑选一个口味。她突然为自己的狡猾感到庆幸,同时又觉得无比可悲。她说:“事实上,做枪手和不做枪手都是一样的。之前失去的东西在我做枪手后也并没有重新回来。这好像是我的名片,当我无话可说时,就把它递出去。上面是冠冕堂皇的排版和字体,而真正的我藏在漆黑的印墨里,和下葬一样,不发一言。我无法骗你说我是幸福的,而如果我从中得到了哪怕一丁点儿快乐,无数声音就会诘问道:难道它们就是如此廉价又无耻的事物,不值得你用更好的手段去获取吗?”

童桑榆顿了一下。她注意到单莫用手捏着滴水的裤边。她移开目光:“然而毫无疑问,我依旧会拿到奖励。即便这奖励只是糖衣毒药,我也依旧被它的甜味儿所吸引。它可耻,但可耻不会死人。事到如今,单莫,我还是想问你。同样都是毫无意义,你愿意来更糟糕的一边儿吗?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知道。我们都终将怀揣着恶劣的回报,献身于地狱,并成为一个更加可恨的人。”

她们讳莫如深的脆弱此刻重叠在了一起。她们互相偏袒包庇,绝望是井底的圆月,圆月若豌豆。两个洞安在一起,堵不全对方,然穿堂风一剜,便剌剌地一起疼。单莫深知:瑕疵无法掩盖瑕疵,病人也无法治愈病人。两个失眠的人躺在一起,只会一起睁着眼睛,而不会共同入梦。我要使你完整,就将我身上的零件摘去,装在你身上。但同时,你也把你的部位移给了我。我们是两个碎布拼成的娃娃,不良品,始终缺失轴承或发条,并永远不可能在彼此身上找到。

单莫说:“我跟你一起去地狱。”

可我不是为地狱献身的,她想。我献身于你。

 

 

 

5

万事开头难,而偷换定义简单。童桑榆教单莫自欺欺人的方法:当文章是表皮污垢,撒欢搓下来,扔就扔了,往上署名的才是傻子。单莫不发表意见,只低头看手中的书。她发现自她做枪手以来,童桑榆仿佛坦率许多,突然开膛破肚,掏出了体内冻蛇。童桑榆瞥对面人反应,嘀咕道,因我从不真诚,所以我讨厌真诚的人。单莫想:没有比您更真诚的人了,您只是不愿承认真诚。或有时她问,你是工具,那是我让你成为坏人的吗?单莫记忆如浑浊的眼睛,早已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提过此事,只好回:你记错了,我不是工具。

语竞决赛前,童桑榆老师接到一笔大单子。报酬丰,但要求高,甚至需要两人合作完成。交了初稿,对方满意,于是定稿,参作文赛。初赛通过,复赛规定必须现场写作,故代笔人与仿造者急需交流讨论,再加上条件涉面广,雇主强烈要求面谈。两方约在ktv,只开包厢,并不唱歌。那边将房号发来,单莫和童桑榆在噪声间模糊前行,隔音墙像饱胀的胃。开门,偶遇老熟人,老熟人大学后会打扮了,栗色卷发,干净妆面,高级成衣,其背后消耗丝毫不亚于她们的稿费。童桑榆善意问好,刚想带单莫进去,反被单莫一把拉住。单莫出声道:沈楠?

大学生和童桑榆同时愣住。沈楠反应更快些,站着是为迎接,此时不用了,便一屁股坐下。嗨。她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老师稍后赶了来,问傻站着干嘛?便推搡门口两人入内。她们不愿落座,沈楠但笑不语,老师不知内情,客气请甲方讲明自己要求。沈楠讲:虽然初赛我看风格有猜到一点儿,但刚才还是吓一跳。你们还有人之前替我学姐写过毕业论文,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单莫打断她问:我能不能走?童桑榆扯了一下身边人胳膊。她小声对老师说:我要追加酬劳。老师偏头说回去再讲,女孩儿不肯让步。男人回:哪有这会儿坐地起价的!她爸是辰中校董,跟子中校长是老相识,家底优渥,什么待遇能亏了你?童桑榆固执瞪着对方:我要具体说法,不然我们不做了。老师啧嘴道:给你个省优秀生的名额行不行?童桑榆拧眉,半晌没动静。老师坐正继续跟沈楠交涉,服务生来送零食和饮料,看看他们,又快速离开了。沈楠问:不愿意干了吗?这可是要付违约金的。老师正欲开口,童桑榆接道:没人说不干。单莫甩手出门:我说了。我不干了。

单莫不知接下来他们还要如何谈下去,并将其谈妥。她对正误没有概念,现实不是主观题,要犯得着向她讨意见:想法再多也只能跟着出卷人思路走,不许别的倾向现身。她只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侵犯。原唱伴奏侵犯她,人们脂油似的高音侵犯她,唯独他们包厢不点歌更侵犯了她。女孩儿和男人的窃窃私语侵犯她,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大学生不笑侵犯她,笑也侵犯她。彼时她尚未想好若童桑榆追上来自己要说些什么,但童桑榆没来。她被这个事实严重侵犯了。

 

好似无事发生过:那天他们见的不是仇人,没发生冲突,更没散伙儿,其乐融融。童桑榆依旧定时联系单莫。伸手不打笑脸人,“最后到底如何?”单莫问不出口。她们坐kfc里,一人写稿,一人读书。女孩儿会直接评价她,“我从不在正点吃饭——当然除了骗你做枪手那次,我就是要用骗字,骗字是那块儿最合适的石头——我总有意无意把时间错开,因为我不要它正确,不要它标准,我需要错误,需要它是倾斜的,这时我才能稍微踏足一个未知的,更高明的领域,稍微把自己投掷、抛弃、扔进去……但你,单莫,你不可以。我时常觉得我不行,而同时我觉得大家都不行。你永远没办法来这儿,你整个人太正经,太刻意了,你将永远平庸,永远被挡在那层又脆又危险的薄膜外面。”说话人顿笔,“……或者平庸的其实是我,是所有人?”单莫放下书:“冷静点,童桑榆。”

“我特别冷静,真的,单莫小姐。你看,十月二十号就要考试了,还有五天,我特平静。我的失眠甚至不治而愈了,我不吃右佐匹克隆不吃艾司唑仑不吃奥沙西泮也能睡着了,虽然整宿整宿做噩梦。”「救救我」“虽说一等奖到三等奖都行,但还是想拿国一的吧,到时候现场高校来招人,万一就能拿到赤大降分呢!我有省三好,等甲方的比赛结束之后还能拿一个省优秀生,保送和加分就都有保障了。你瞧,我有那么多条后路!”「拜托你」“发挥不好落榜复读都去他妈的吧,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去赤大以后还有全额奖学金可拿,咱俩可以报一样的专业,就汉语言文学吧?文学院太多好老师啦,随便蹭蹭课都能填饱耳朵。我们那时候就不做枪手了,和那个狗屁老师彻底断绝联系。”「求求你」“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能不能挣个本硕连读,硕博连读呢?还可以争取交换生,去国外扩大一下视野。毕业后留下做老师,继续搞学术,既清闲又不愁没有书可读。我们还有好多文章要写,好多课题要研究,天哪,有没有搞错,这么幸福的生活竟然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我简直不敢相信!”「救命啊」“你怎么这会儿跑去读陀氏啦,没有啦别那个表情我不是说他不好,他任何时候都好,没有不好的时候!因为你昨天还在念古代文学作品选嘛,所以我就问问……”

单莫手伸过去:“别哭了。”

 

童桑榆瞪大了眼睛。单莫手指柔软,掉在女孩儿脸上,像颗冰冷的星星。那是带她回家的陨石,要她重返自己的天体。她的眼泪和宇宙尘埃一起流动,牛奶滴进胶水里。气吞不下去,她猛然哽咽道:“我被抄时,告诉你我要做枪手时,甚至拉你一起时,你是不是都在心里觉得我特可笑?看见沈楠那个傻逼的时候,你脑子里一定在想:活该遭报应……”

“……即便我从别人的痛苦里得到了快乐,那快乐也是即将杀死我的东西。更何况那是你呢。”单莫叹了口气,“更何况是你呢。”

“我什么都不是……不是神,不是天才,不是光。我不是照耀你的光,单莫。光从上边儿打下来的时候,被门梁攻击了。光毫无还手之力,于是阴影扑灭它,落在你身上。你以为是脏东西,便使劲儿擦,使劲儿擦,可不成,甚至被那灰色传染到手上。我就是那块儿阴影。黏上你,不肯动。但只要你起身离开……你立马就能摆脱我。”

单莫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将永远拿面前这个人没办法。她手指缓慢上移,摸向了这条小河的源头。鼓鼓的,热热的,不住颤抖。她说:“你怎么不想,它或许就是我的胎记呢?”

 

 

机遇信奉良性循环,只在幸运的人身上呼吸。与其无关者无法上船,晦气只能与倒霉交叉感染。单莫顺利拿到最高分,荣获国一,过了赤大面试,而童桑榆被远甩后方,只有国三,勉强收获青大降分。怎么会这样呢?和预想一点儿都不一样。她拿着证书站在那里想。为什么总是我,为什么总是单莫呢?单莫不知其所想,担忧地看向童桑榆,谁知她立刻惊恐地撇过脸,拒绝对方目光在自己身上登陆。单莫想过去拍拍她,但又觉得此刻走开比较好,便转过身,谁知女孩儿自己凑了上来,像弹簧一样撞向她。单莫趔趄几下,差点栽倒。女孩儿不住喃喃:“我……我害怕你!你是蛇。你是蛇……”单莫一个激灵,立马按住对方肩膀,“你怎么了?没事吧?”童桑榆面部狰狞,浑身发抖,想要跑走,奈何被单莫抓着,移动不得。下一秒她五官又突然恢复往常排布,如梦初醒般:“……嗯?咱俩这什么姿势,某个名场面吗?”

单莫倏地放开了手。她道,“你刚刚……”屏息,忽又放弃,“算了,没事。回去后记得好好休息。”她转身就走,童桑榆在其背后嗔笑,“原来这就是同情散发出的臭味儿吗?嘻嘻。”单莫假装没听到,又向出口迈出几步,后面声音急忙追上来:“欸!等等我呀。咱俩一个酒店一个房间一班飞机左右座,你要走哪儿去啊?”

单莫不知道自己要走哪儿去。不一定非要有方向,有目的地,只要有一条路,能让她暂时远离童桑榆,她都会抬腿踏上去。女孩儿曾是精炼于人间的蚕茧,纯度极高,从未受过伤害。而后有人强行把她放进开水里,烧煮她,搅拌她,将她的丝抽干剥净,逼迫她彻底敞怀,坦白公开。于是她打开笼子,把那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存在给放出来了。今时单莫偶然看到了它模糊的真身:浑身滚烫,熨满烧伤的黑痂,朝她蹒跚爬来,拼命求救。可她的第一反应是逃走。不是畏惧丑陋和肮脏,也不是害怕疯癫与危险。只是下意识躲避。她不配为谁担责,也无需死撑面子。大人们只消用舌头把敌人篡改得面目全非,就能骗过他人自己的胆怯真的起于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但那头空气怪兽说不定是真实存在的:它在被忌惮的那一刻真正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了,以一种人类难以察觉的方式。

 

 

她们订了与作文比赛主办场相邻的酒店。两人与若干知名作家相遇,排在队伍里要签名。所有人都因兴奋而脸颊泛热,像游走在红色荧光棒的海洋之中。沈楠没有才能,更无写作的打算,是万千用奖状与名头垫高自己的庸才之一。她显然对与其他选手聚餐更有兴趣,于是单莫和童桑榆便在房间里商量第二天的对策。计划是老师靠关系买通主办方员工,到时送出题目,两人写完,再偷换回卷面。一切如此简单,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酒店的床像镁光灯下的手术台。单莫躺在上面,仿佛一位器官捐献志愿者。究竟是谁按下她的手签的字呢,她稍微歪了下姿势,看向桌前童桑榆的背影。完美无缺。不缺别墅,不缺舞会。不缺月亮,不缺便士。不缺雪鸮,不缺魔杖。不缺火种,不缺佛寺。一开始就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万事万物都无法打倒他。有财物的人才会被盗走财物,有记忆之人方能被销毁记忆。有那么两句诗:只有咒语可以解除咒语,只有秘密可以交换秘密。秘密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啊,自私又隐蔽,就像她们喜欢文学但却不怎么谈论它:文学是空气怪兽的声带。送来光源又使它永久性断电,患得患失的人才会经验性失败,不被任何欲望所需求。

单莫起身把房间大灯关上了。童桑榆正在收获钱钟书,心无旁骛,并未发觉。昏暗的台灯把她的影子无限放大,投射到墙壁上,宛如巨型的飞蛾影子。

 

题目是自由和逃跑的价值。无论哪个都太有话可说了,两人一人挑了一个立刻着手耕耘起来。童桑榆气势如虹道:看我写他个酒店中窥人!单莫笑不出来。三个小时,思如泉涌,文笔如飞,她们很快完成了作品。送去哪篇是个问题,老师仔细比对两张卷子,这个犹豫的举动让童桑榆有点儿伤心。她小声嘀咕:我去年参加过,拿的一等奖,而且省优秀生名额是子中的,辰中又没法儿蹭……老师叹口气,说我这不还没看完么,你至于这么早一副败下阵的样子吗。童桑榆偷瞟单莫,单莫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轻微的动静像针刺向女孩儿的眼睛。在背着包走出房门那一刻,单莫听见身后尖锐的女声:要用我的吗?我就知道啦。她不再回头。

 

谁都没想到的是,一等奖落空了。二等奖是两个失败:流失的保送资格和单莫送进薛定谔猫盒的参赛作文。一行四人中有三人没参加颁奖礼,剩童桑榆一个坐在角落红椅里。越在意的人总越快腐烂,命运不肯留她哪怕一块儿好皮肉来奠念以往它的光鲜。如果当时换的是单莫的呢?能拿奖吧?她想,不,她没有我写得好。我都二等奖了,她怎么可能比我高。但……万一呢?万一那只小猫还活着,尽管跛着脚,然而欢蹦乱跳,从盒盖缝隙里发出刺耳却欢愉的吟叫呢?它不曾发生,尚未发生,也再无可能发生了。已经没有条件再集结一次评委会对单莫的价值盖章定论,好让童桑榆亲眼看见那口水晶棺材了。

 

 

 

6

单莫回学校时正赶上期中,啃笔头想黄赤交角供求关系焚书坑儒。她不知结果,也并不可惜,不如说她巴不得自己选不上,如若选上也盼望尽早落第,能教她保留一些待价而沽。铃响交卷,李斯找来单莫考场喊她一起吃饭,手指搭桌上,五个浑圆的弧度,似曾相识。李斯看她丢上桌的笔,嗔怨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这乱啃乱咬的毛病给改了啊。单莫本欲回关你何事,却改口道,再说吧。

此后再无人联系单莫。好似恐怖袭击结束,恶人侥幸逃脱,要拒绝同伴往来,拼命泯然众人才能抵抗来自未来的监视。她坐在小小的教室里。无人投掷给她怀疑的目光。但猜忌并非被信任所没收,而是归于漠视。她是一个大家随手搁置的装饰品,不被在乎,可有可无。黑板是最无用的监督者,累积的满身记录,一天不到就会再次清零。或许嘲讽曾是对她的拯救,但如今夏洛克败诉,幕布落场,她已不配蒙赎。谁能想象电灯下的女孩儿曾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出价兜售他人,骗过多少双优秀的眼睛,尽管当前她正因痛苦而浑身颤抖。

 

比赛结果是五个月后被杂志告知的。上面陈列着名单,像一群敝帚自珍的工艺品的展览示众。李斯就坐在单莫对面,随手翻看,单莫无意瞥到页眉,疑问道:你何时也开始看这东西了?李斯嗫嚅:没,我同桌前一段买的,我就借来睇睇。单莫拿来翻到一等奖那页,六十七个人,没有沈楠的名字。她心里咯噔一声。已是四月中旬,来不及了。

不能打童桑榆电话。她接起是沉默,不接是空白。这两种忙音都是死亡的先兆。要见面说。无论如何,有没有话可讲,都一定要见到她真实的人,而不是电波里一个虚弱的影子。单莫打子中那位老师的手机,欠费,办公室电话,占线。看表,下午四点四十九。还有四十一分钟打铃。届时所有人都会走动,吃饭,回家,七点再回来上晚自习。乘公交也行,打的昂贵,但因赶得上而值得。单莫对李斯甩一句帮我请病假,便匆匆早退了。

不巧的是,单莫任何交通工具都没等到。没有直达的公交,换乘又浪费时间,出租一时像城市里的幽灵,全都消失不见。她喊了辆摩的,支付了双倍金钱与时间,终于在五点二十五分抵达子中校门。她的双颊被初春寒气酿得通红,仿佛蛇未到来前的苹果。门卫打来了疑惑眼神,她不好意思点点头,移动到更远地方。恍惚间,单莫突然梦回高二。去年四月,为竞赛,她初次来到此地,看见了成片美丽的麦浪。头垂下或扬高,总有手采摘,更何况是更圆更饱的那些。但有块儿迷路的金子掉进来了。因躺得过低,被穗丛遮掩,光在暗室里打转,穿不透庸才们坚硬的头颅。沈楠虽是盗贼,可盗贼与鉴赏家有着同样精准的眼睛。她目如镰刀,横扫过去,捡起金子,却扳下一部分收于自己囊中。金子剩余价值虽依旧闪耀,却再也没拿回曾被抢走过的光了。

五点半,放学铃像飞鸟扑扇翅膀,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来。十分钟后,被眼前一人碍住视线,单莫并未及时捕捉到童桑榆身影。等看到她发梢时,女孩儿已经坐上车了。是私家车,价格不菲,湛蓝的车身宛如暂时搁浅的小型鲸鱼。趁启动前,单莫踉跄过去,猛拍后方车门,示意童桑榆摇下车窗。听闻声响,对方投来了一寸目光。不冷不热,不长不短,是瞥看路边广告的眼神。玻璃下消,单莫一时哑然,突然不知该从何问起。每每这时总是童桑榆解围,而此刻她又微张嘴巴,单莫高兴地抬脚准备登桥。

“语竞复赛最后一题的题目你还记得吗?”

单莫的脚僵住。“……欸?呃、我想想。似是王尔德的……”

“‘人人都杀死心爱之人,你不妨听听每个人的方式’……”

“嗯对,《雷丁监狱之歌》。它怎么了吗?”

“没怎么。”童桑榆手撑脑袋,笑了一下,“我就是雷丁监狱。”

 

桥崩塌了。而这话的真假并不是此刻最重要的。女孩儿左侧车座上的手机一亮,让单莫想起了决赛结束时的会场。她突然就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在畏惧童桑榆什么了:她不是怕自己没有原谅童桑榆的资格,而是怕童桑榆根本不给她宽恕的机会。童桑榆太不占理了,她站在道德制低点上。她损害了不止一人的利益,但这是为了得到原本并不属于她的痛苦。单莫怕自己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作为女孩儿的加害者之一而存在,成为一柄凶器,或根本就是一个愚钝的为恶者。

单莫的反应明显激怒了车里的人。她说:“你这是什么表情?悲悯?和以往一样的同情?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可怜我?那我顺便告诉你好了,反正我也没打算独揽功劳。管理雷丁监狱的可不止我一个,另一人刚巧就是你的同班同学。我当时是为了拉你做枪手,她是为了折断那些名校向你抛来的橄榄枝,所以急着要让你的档案留下污点,好永远陪在她身边。我们原是网路认识的朋友,她给你写过长评,而我刚好因那长评找到了你。聊过之后,我们恰好利益一致,于是便一起做了。感觉只我一人坦白很不公平呢,所以只好把她拉下水了,希望她能原谅我。”童桑榆顿了一下,吐了吐舌头,但那真的一点都不俏皮。“另外,不知你是否关心我现在要去哪里。告诉你也无妨,不如说我此刻迫不及待想要让你知道。我要去辰中和报社举报你做枪手的事儿,网上也不会耽搁。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我们学校,也许也是为了揭发我而来的?那么大门就在你眼前,快去吧!别耽搁了好时辰。拜咯。”

 

单莫脑子像被原子弹炸过的广岛,是片静止的废墟。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地,《最后的早餐》像神谕一般降临在她的脑海里。童桑榆写:「为了看见光,人们长出了眼睛。为了吞下水,人们长出了喉咙。光与水本为最原始的生存目的。然女孩儿是为了遭受伤害、成为一个牺牲品,才诞生于世的,而不是为了获得幸福。她为了亲眼看到这些迫害,因此长出了双目。为了发出痛苦的呻圌吟,于是长出了声带。为了被钉在十字架上,所以生出了形体。孤岛便是她巨大的坟茔。」

 

轿车开始启动了。声音在人潮中未显突兀,却足以盖过某些东西破碎的声音。车窗缓慢堵上来,将永远把单莫隔离在一个没有童桑榆的世界里了。她不想这样,她不要这样。她在尾气中奔跑起来了。自16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跨过大步的双腿笨重地迈出去了。别走,不要走。我来救你了,让我救救你。我听见你的呼救声了,我一直都听见了,所以请你让我拯救你。我相信为时未晚,我信奉亡羊补牢。若残疾就是我为遇见你而付出的代价,那我愿将我剩余部位的健全全部奉献给你。它不是为了让你此刻甩开我而设下的障碍,它不是,请你别让它是。我从未同情过你,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我喜欢你啊,童桑榆。因为太过喜欢了,所以喜欢变成罪恶,变成不可说的诅咒,变为你我永恒的敌人。但所有人都曾闭着眼睛入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告诉自己努力与实现是剪不断的因果链条。如果再不躲去爱这个掩体后面,我们还能相信什么,还要怎么在世界饱含恶意的枪林弹雨里生存下去。我们落地即是各自只有一半的小人,但无法拼合,黏在一起只能露出畸形的微笑。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求你让我救救你。求你救救我。

 

 

蓝鲸渐渐消失在了灰色的海里。单莫趔趄着,像被家长抛下的小孩儿。她徒步走回了辰中,但天不肯黑,燃烧着仅剩的夕阳,像种徒然的浪费。她被叫到了办公室。一年到头瞥不着影子的领导几乎全杵在这儿,一伸手就能摸到眉眼。第一次被如此看重,单莫竟不自觉笑了起来。她的语文老师先发了声,问她是否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处。为何会在此处?这个地狱吗?这是我曾自愿献身的地狱。但原来献身也只我一厢情愿,这本就是一个精心为我本人而建造的地狱。李斯。童桑榆和李斯。含辛茹苦,一砖一瓦为我垒起来的阿鼻地狱。我日后注定始终逡巡的阴世迷宫。

知道。她说。

那你是否承认你所做过的一切?你的家长知道吗?小小年纪不学好,是谁教你去干这种事儿的?难道就因为你当初抄袭我说了你几句,你就逆反心理跑去大搞一通给我看吗?真是的,还让外校的人,甚至你做枪手的同伴跑来举报你,多败坏学校的名声。你们俩这肯定是要各自在自个儿学校里通报批评的,档案中也会留底,赤大更趁早别想了。男人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感慨道。欸!17岁。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单莫抬起了头。她看向对面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电脑屏幕未灭,呈着教案、电视剧和学生们毫无希望的未来。早知如此吗?人们可以预知自己刚挣来的工资下一秒将要汇给一个诈骗集团吗?人们可以预知蛋糕房买的甜点十分钟后将会和自己的胳膊一起被卷入轮胎之中吗?人们可以预知明天将要遇到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末日吗?可正因为不知道。单莫深吸了一口气。正因为不知道,那才是个让人甘之如饴的末日。众人求而不可得的死期。此刻只有我得到了它。我是那个唯一的丧命的幸存者。

尽管这一切已和童桑榆无关。与她彻底无关了。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后排的年级主任低声抱歉,走出了办公室。那铃声是太过老套的生日歌旋律,八音盒音质,未经任何处理,甚至掺杂噪音,像是自己录下来用的。单莫突然想起今天是童桑榆的生日。四月十五,童桑榆的18岁。在今天,所有媒体将会报导她成为了一个多么可恶的大人。她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断送自己今日以后的人生。将来无论她写文章还是不再写文章,她18岁以前的尸体都会与她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她所背负的人命,要她在千夫所指里缓慢服刑。

可群众又偏偏是最一无所知的啊。没人看见那个小动物般脆弱的女孩儿蜷在角落里,边看论坛评论边偷偷落泪的背影。在酒店等待考试的前夜,她曾把被子当作单莫,紧紧地抱在怀里。可那谁也不是,只是一摞细细长长的孤独。她开玩笑似的说起此事,讲她的寂寞像下水道的老鼠尸体,泛滥成灾,且时刻散发着刺鼻的腥腐味道。在同一种孤独里,单莫曾有通道能够爬向她,但通道肿胀,如堵塞的针管,令单莫望而却步。也许曾经某一次,单莫拥有可以真正理解她的机会,可单莫同样把这机会像捏虫子一样捏死了,只剩指尖一点凝固的鲜红,如掐断了小小的舌头。

 

见单莫沉默过久,语文老师大手在她面前挥了一挥。怎么不说话了,现在知道害怕了?他高高在上道:这些事儿你到底承不承认?

突然地,童桑榆的脸此时重叠在了男人的脸上。她说:“但是宝钗,你喜欢我。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

单莫颤抖着流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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