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爱情故事

教师节快乐!

 

1

这回是记得敲门了,但不记得等应答。秋游给门开个豁口,冒头问:今天没去?朱明知道她指去健身的事儿,无名火便蹭地上来了。她不想吵架,吵架让她们看上去像对夫妻。她们俩都没离过婚,更没结过婚。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没人能从夫妻这种关系里得到快乐。她站在书架前边儿。一面面书脊是通往拌嘴临界点的楼梯。她尚未出口的言辞正踏在这条路上。

“闻见了吗?”朱明扬了扬右手。“膏药。昨天打拳,手腕扭了。”

秋游把豁口撕大,身体涌进来了。她笑,这个笑迅速出卖了她,标着谄媚的价码。“哟。还怪严重的。”她说,“挺疼吧?怎么没跟我说呢。”朱明正想敷衍,秋游又道,“但不练胳膊不就行了?”

朱明扭头看她。也没想看什么,眼神也不带任何意思。秋游从这道目光里闯进来了,游刃有余。她继续说了下去:“比如练练腹肌啦,腿啦,做做有氧跑跑步啦……”

“我一周去五次。”朱明咬牙切齿,但并不只为眼前这一出。“你是生怕我在家里闲着?”

“当初吵着要健身的是你。”秋游无辜地耸肩,“不是我吧?”

 

朱明的刘海儿掉下来了。清算时间,清算财产,清算头脑发热的次数。手指迟早要掰下去,弯成骨折的弧度。疼倒没想象中疼,都消摊在过程里了,是折磨吧,但又公正又平均。这些账总会来的,要跟她们面对面促膝长谈,像天总要亮一样,你不能不让天白,不能不吃饭,不能不自杀一般地活下去。但太早了。真的太早了,至少早了两年。秋游太有意思了,她谄媚:谄媚是因为她自信。她相信自己的趋承能得到成果,她在做一件事儿之前就已经把所有效益都算好了,回报是注定进门的足球。朱明老想躲掉这颗球。也不守门,门是秋游的形状。没人把她从球场拉出来。

“嗯,的确不是你。”朱明重新把刘海儿捋上去。从来都不是你。她想。

秋游始终没站直。她即使颓着背也不吊儿郎当,她无比认真,她是来干正经事儿的。因为秋游总那么势在必得,所以朱明不得不习惯去被动。尽管此刻她尚未推演出对方的企图何如,目的地安在,自己是否需要起身让路。可委不委屈她都会让:秋游认准了她会让,秋游让她学会了让。

没接话,“你那儿可别贴了,扭伤而已,怎么着也能好。”秋游从书桌上拾起笔来,目光滚在笔尖上,“贴个膏药反而不透气,过敏就好笑了。”

“好笑?怎么个好笑法?”

“你杨教练看见了不得心疼死吗?”

 

朱明不语,眉心先怒了,拧成一块儿无数凹痕的铁板。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她心想。秋游直来直去,从不转弯,她用不着转弯。笔横在两双眼睛之间,像条腾空的钢筋。这楼垒到如此地步了,她们才想起来要战斗。朱明突然就确认了:秋游这趟就是找茬儿来的。她理所应当知道什么话最能挑起朱明的火,她胜券在握。

她们在一起八年了。八年里该有的有了,该没的也按序没了,一点儿留恋没有。在吵架之前,在和好之前,在反复无常的互相折磨之前,她们就已经朝着状似夫妻的关系进发了,义无反顾,像登一座顺理成章的山。正因为无法轻易按常规结合,她们才更对自由心虚。她们是被婚姻摒弃的遗腹子,牢笼外的遇难者,坟墓上方的野鬼魂。没有保证,看不到界线,于是只能流连围城根下,来回逡巡,仿佛一对儿笑鲲鹏的蜩与学鸠。一边接近,一边逃离,试探着试探着,忽然就实现了:实现美梦,实现噩梦,睁眼闭眼都在坑底,一个真伪夫妻共同周旋的舞池。

而事到如今,两人都已疲于挣扎。她们奄奄一息却又坚不可摧。每场口角都气若游丝,偏偏狠话必不可少,是钓鱼线,防水耐磨,打上最结实的结,系在双方脖颈上。但凡靠近,是一荣俱荣,皆大欢喜;但凡后退,是一损俱损,人头落地,或这才称得上幸事。她们在残忍的层面总有种令人陌生的默契。这默契是相互保证毁灭,是恐怖平衡。争吵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在它面前,她们才能暂时品出些濒死时纠缠的甜蜜。

 

 

 

2

“姐,来吧。”

杨柳拍了一下朱明的肩膀。朱明停下跑步机,转过头来。杨柳没像其他私教一样转身就走,让会员跟在自己优美矫健的身形后边。她不靠初学者的自惭形秽过活,那种嫖来优越感的行为让她感觉像在薅羊毛。她冲朱明笑,她对年龄大些的人都这样笑。这种笑在天真里射出成熟的反光,仿佛在告诉别人:她的岁数只作为绩效的装饰,是必要时钓上信任的鱼饵。她有更多经得起时间推敲的优秀。朱明跟在她旁边走着。杨柳,刚毕业的社会新鲜人。她有意无意的表演在朱明看来只是种幼稚的炫耀,甚至偶尔蠢笨出点儿可爱来。

杨柳带她进入私教教室。教室左边有面镜墙,所有人的动作都被它尽收眼底。这是个忠诚却全无隐私的房间。朱明手腕有伤,逃过了上肢训练,没逃过杨柳的嘘寒问暖。

“姐,还行吗?上次也没保护好你,你看看,就伤着手了。

“功能训练少做几组吧。回去后可以喷点儿云南白药之类的。

“动着骨头了吗?没动着还好。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得有多少天见不着姐了。

“我开玩笑的,我是真心疼姐的手。对工作有影响吗?平时给别人扎针什么的。不然请个假好好养养吧。

“嗨,你看,你是护士,周围都是专业的医生。我说这些反而班门弄斧了。你别介意啊姐,我这是关心则乱。”

朱明刚做完高抬腿,正扶着膝盖喘气。这气在杨柳的关怀间算是喘不匀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心不在焉。没必要专心致志,更没必要照单全收。对方的体贴并不认真,不,或许该说极度认真——朱明知道,杨柳只在自己的工作上情真意切:这出只为有求于人。前一阵朱明的同事向她询问健身房的事儿,朱明跟杨柳提起过。对方诚心要减脂,有意聘请私教,杨柳自然希望这块儿饼落自己碗里。有回扣吗?朱明眯眼笑,杨柳迎上这个笑:有,当然有。姐若续课,我给你打个跳楼折。差价我自掏腰包给你补上去。朱明彼时躺在瑜伽垫上,用力卷腹坐了起来。她笑没掉,没晕染,还好好儿在裱在脸上。她从画框里半真半假地感慨:小小年纪,真会做生意。

 

朱明被厚厚的谄媚包裹着,像只扔进油锅的炸虾。此刻杨柳送来关切的神情,朱明拆开,看见里面装着一个秋游。没什么意外,她们都是有的放矢的人。城市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每个点每件事儿都可能是某个人的目标,灯火通明,有条不紊,但没有一个站点是属于朱明的。她是干干净净的流浪汉。小时候要当老师,落空了。后来想嫁个好丈夫,也没实现。再来希望跟秋游能长久,如今算达成一部分,你不能要求所有事儿都圆满。大家都在向前走,走进一个正确的秩序里。城市太密,汗出如浆,需要定时脱水。朱明漂在流产的胚胎队伍里,像枚反复被海浪推回岸的海星。

 

功能训练进行到最后一组,朱明站在战绳前面。“不行。”她拿起又放下,“手腕一扭就疼,来不了这个。”杨柳丢下计划表就冲过来。这个冲的动作朱明只见秋游在碰到领导时做过。“有事儿没?”杨柳捧起朱明的手反复确认,“别又加重了。”

“没……”朱明本想抽手出来,一抬头,正对上镜子里杨柳狡黠的眼神。大家都不窘迫。澡堂里赤身相遇,洗上二十分钟,面儿早就抹开了,其乐融融。或者是对隔壁身材姣好的女性的同仇敌忾。朱明鼻子哼了一声,“知道了,会跟她推荐你的。我天天在她耳边广播。这样成吗?”杨柳嗯嗯点头,显出点儿符合年纪的纯真来。

但朱明脑子里想的早已不是这档子事儿了。她想的是秋游。从刚才起就全是秋游。她的目光在镜子里搅来搅去,冷不丁溅出几寸在自己被杨柳握紧的手腕上。她突然就酝酿出了一个计划。这么多年来,她终于怀上了一个新的孩子,不必再每天盯着别人的小孩怅然若失。

秋游的脸在镜子里若隐若现。既然你要找事儿,朱明想。那我就真的找件事情给你做吧。

 

 

 

3

第七个了。对于维系良好的客户关系来说诚心固然不可或缺,但也太泛滥了。这是朱明拿回家的第七个礼物。又不是韩信将兵,要贿赂战场,下马威敌人。难道有送礼的法事,做完就能操纵天气,借来东风?秋游坐在沙发上盘算。第一个是瑜伽垫,第二个是蛋白粉,第三个是泡沫轴。都不贵重,也没那么诚恳。从第四个起开始出了问题。编织茶垫,保温水杯,手工布偶,唇膏口红。女人天生就是女人的知己,要泡要把自有春风吹起纱帐。这些糟心物什此刻正摆在茶几上,当下秋游的眼前。

朱明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手拢在后颈碎发上,瞪着那个已经半小时一动不动的人:你下午没班儿?她选了句最折中的问话,无论秋游问不问这些礼物,这场迟早发作的争吵的起源都与自己无关。她把一个相对无辜的自己送到秋游跟前,然后惺惺作态。一切都打算好了:那个门儿清的朱明今后仅作为旁观者出席这个家,而秋游只能对着一个替罪羊生气,发疯,破口大骂,她甚至碰不到朱明肮脏的本体。

口红还没拆封。不是什么昂贵的牌子,但也不在秋游能够随意嗤鼻的廉价范围内。她唯一的底牌就是对朱明喜好的掌握。可她此时不能将它轻易亮出来。一旦撂筹码all in,就代表她承认杨柳够格升级为她的敌人,而她将成为一个引见此人正式介入她们之间的蠢货。很显然,秋游是看不起杨柳的。她曾坦言:不为学历,不为职业,更不为外貌。而眼下她甚至能从杨柳的性别上挑出毛病。她不明白两点:一是朱明的眼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二是朱明如何能够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她怎么敢?

这就去了。秋游终于说,然后挺直腿肚站了起来。朱明递给她伞:晚上好像有雨,带着吧。秋游接过来。她边穿外套边余光探视朱明,看到她把口红拿进了卧室,背影清白又做作。临出门,朱明声音从背后追上来:等下,我补个妆,咱俩一起出门。秋游应了一声,手按上门框。等朱明出来,她的手指已然充血,但无人对此发表意见。

她很清楚她们之间出了问题,她们都清楚。秋游要借争执伐断无话可说,靠冲突修补半死不活。而朱明走了相反的路。她用平和粉饰自己的暴力行径,她不要她们的危楼一夕倾塌,她要温水煮青蛙。如果是无意的,那她就是一个天生的刽子手,杀伐果断,秋游祝她成功,祝她们都成功。如果是成心的,也算朱明尊重她,不许她干干净净,叫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从来都是雨不公道,她朱明无甚偏颇,永远公平。

秋游攥紧地铁的扶杆。她的手指火轮高吐,洁白的蕊尖熄灭在一浪一浪打来的耻辱里。许是被不甘心冲昏了头,她竟然此刻才注意到朱明的口红换了颜色,或许涂的就是杨柳送的那一支。她感觉到她的底牌正在缓慢地被手汗浸湿。朱明就站在旁边看着她。瞧瞧,我们有那么大本事的秋游,才这样就已经快不行了。她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4

精神好不代表头发会停止自然脱落。没有任何一种关系会因为另一段关系的开始而中断,它们只会同时进行,仿佛一条双轨铁路。朱明拈起头发,放在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机面门上。手机会被放在客厅,接着朱明将要毫无防备地去洗澡。做这些准备是因为秋游在家,她虎视眈眈,朱明要成就她的虎视眈眈。

水速很快,不怕,那就多洗几遍。泡沫被一遍遍冲在地上,像浴室的呕吐物。但也不必逗留太久,那会让危险失掉尊严。时间不能成为落跑的人质,得叫紧张有价值地绑在它身上。朱明出来的时候秋游不在客厅,当然了,她进浴室时秋游也不在。先不去看手机,她有条不紊地擦头发,拭身子,挂浴巾,穿衣服。然后她发现手机上的头发不见了。崭新的指印掴在钢化膜上,像张招供的脸。

其实这招挺没劲的。她们的手机都存着对方的指纹,不用密码就能自动解锁。手机比人还念旧情。里面的内容更无趣,无非就是安排课程时间,汇报饮食,日常寒暄,偶尔打趣。杨柳暗冀朱明多给她介绍几单生意,朱明打马虎眼讨要报酬提成。光明磊落是朱明的着力点,也是使秋游拳打棉花的圈套。它将杨柳的可用价值提纯,使她变为这段关系中一个不曾到场过的关键参与人。朱明得益于她的无辜,又妒忌她过分无辜;秋游痛恨于她的清白,又庆幸她真的清白。

但这是条必经之路。朱明点开杨柳的对话框,打上晚安两字,点击发送。就像走进舞池,故意在香水飘摇的女人身旁逗留一样。她偏要惹来一身人造的腥。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过了,今晚她们决定叙叙旧。在床上什么都容易敞开,因为已经赤身裸体了,即便唱双簧也会演变为欲盖弥彰。性像喝酒一样都是快乐事,人们爱做快乐的事。它们是人类的酒肉朋友,带不来利益,也确实无害无毒。不要再诘问火锅为什么不养生了,它们只负责让你幸福。可今夜朱明铁石心肠。秋游想,不,她一直都铁石心肠。朱明要求秋游承担快乐以外的东西,她不允许今夜只有快乐发生。即便在顶峰时,在放纵里,在失神的那一瞬间,朱明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即将达成什么,并丝毫不被秋游所动摇。另一个朱明就站在旁边看着她们。台灯逐渐从如今的朱明身上照出以前秋游的影子。她们彼此缠斗,不分你我,墙面被殃及株连,一滩脏污。

秋游不能放弃。不能放弃怀疑,窥探,放弃自尊和自信。她必须坚信她们的关系坚不可摧,命令自己高风亮节、刚正不阿。朱明才是那个坏人,始作俑者,一枚张开缝的蛋,日夜呼唤着别家的苍蝇。爱在操纵一切,但一切又跟爱是那么地不相关——太潦草敷衍了,像一篇强扯主题的高中生作文。这段时间秋游始终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出招,只能躲在后面走一步看一步,鬼鬼祟祟,好像她才是偷情的那方,会为见光而感到耻辱。可朱明知道:她要么做甩手掌柜,要么就一定会选中那根至关重要的木条,然后毫不迟疑地抽它出来,宛如连根拔起一株植物。秋游信自己,信爱,甚至信杨柳,但她唯独不信朱明的忠诚。秋收万颗子,这才是最令朱明难过的一颗。

朱明允许自己突然累一下。但这个累不能持续太久,久到软弱上门讨债,把后悔像油漆一样泼到她家墙上。她只能坚持到红日破晓,天光大亮:所经营的误解终究收梢,真相收网,赚来她想要的回报。画一张饼,成分是日后秋游的悔恨,挫败,内疚与歉意,味道是优越和快感,酸腥又爽利。她连梦都做好了:届时绝不原谅秋游。她要拔腿就走,把那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远远地甩在后边儿,头也不回。

 

朱明忽地想要挠一挠手腕。但她此刻正被秋游死死压着,动弹不得。算了,不重要。她们究竟变成什么了?朱明想,不重要。

她们渐渐开始疲惫不堪。今夜本该结束了,但朱明突然闭着眼睛轻轻地喊了别人的名字。这个名字让这个夜晚重新开始了。

 

 

 

5

机会来了。收到邀请时朱明看到了镜子里由衷高兴的自己,如此愚蠢而热忱。她很久没这么心无杂念地开心过了,竟像个接到了面试通知的准毕业生。杨柳正在为她拉伸,不问此副表情的缘由,倒也跟着一起傻乐起来。到时候是很多人一起吗?朱明问,杨柳答:……欸对。感恩回馈客户嘛,就趁着快过年,部分会员和同事都聚一聚。朱明又确认道:是在悦庄吧?自带酒水?杨柳回:都成吧应该。悦庄酒店不是显得有排场嘛,我们老板看上去不着四六的,其实也挺顾面儿。朱明作结:阔气。杨柳赶紧交待:姐回头别到处乱说啊,这不一小撮会员没请吗,请的都是核心的。到时传闲话就不好了。

明白。太明白了。这种场合,亲戚朋友也能带,但少带,越私密的越拿得出手,是交流家底,互换秘密。单身赴宴代表猎人或被猎,干净的无名指是暗号,管它是非真假,上面是否有或深或浅的环状压痕。各得其所!口号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想砸场也容易,只要做足打扮和隐瞒,不必邀约,自有不请自来的家属。朱明愿第一个贡献数据。

这个聚会是上天送来的礼物。它宠爱朱明,要朱明一击即中,拔得头筹。它对朱明不管不顾太久了,如今惊觉为时未晚,便尽力补偿。会分你一杯羹的,朱明想,我死后绝不会上天堂。今日没有天地不仁,没有万物刍狗,只是天下运有一石,刘沛公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个时机太刚好了,既得通过这个聚会让秋游误会,又要让秋游知道这仅仅只是个误会。误会。相当美好的一个词:美好的意思是它狡猾。它消化所有善意恶意,大方销赃,又落了体面,赚得盆满钵盈。

地铁上有人公放歌曲。以往朱明每见一次就要跟秋游吐槽一次,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在心里愉悦地跟着唱了起来。And I will walk this road ahead,one hundred miles on my hands.Do I need show you,guess I gotta show you.And if you don't believe me now,I'll flip the whole world upside down.Do I need show you,guess I gotta show you.她甚至当下就想打给秋游,让她听听自己快乐的嗓音。

 

 

朱明已经在镜子前准备够久了。久到秋游掏出了七次手机,上了三次厕所。秋游不怕她溜走,不如说她隐隐希望自己回来时能不见朱明,好赖掉这次跟踪。这像是自己能干出的事儿吗?秋游想,但没什么,谁怕谁啊,朱明也早已不是朱明了。

像是一种预警,秋游总觉着她们应该进行一场对话。就现在,马上。仿佛以后再也不能说什么了,要无止境地参与童年游戏:一二三木头人,一回头就筑一个真空,什么声儿都没了。

“你想谈谈吗?”秋游瞟朱明那块儿膏药,“还贴呢,趁早揭了吧。参加聚会呢,也不嫌寒碜。”朱明在镜子里找她眼睛,没找见。她没回这句,倒是呛了之前来自秋游的挑衅:“啊。虽说早好差不多了,但这不是怕杨教练心疼吗,走个形式。”

“你别激我,我不是找你吵架的。”秋游无动于衷,她惊讶于自己的无动于衷。“我就想问你这图什么?”

朱明起手画眼线。她不怕画歪,画歪也没事儿。她心如止水。“欸你还记得我一年前那样儿吗?”

“啊?”秋游没反应过来,顿了一拍,“记得啊。”

“就你喂胖的,你也不赔。但你知道过分胖过的人有个什么优点吗?”朱明拔出睫毛膏,“他们的忍耐力和自制力都太强了。一旦成功瘦下来,就绝不会再放任自己回到以前那种状态。这种事儿,大部分的小体重群体都做不到。为什么呢,因为回去也并非什么地狱,如今也不是多舍不得的天堂。回去也就回去了,死不了。所以秤砣轻易就划过去了。”

秋游声音冷硬下来。“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交流健身心得而已。”朱明抿了抿嘴,“你多久没在家做过饭了?”

“能别挑这种时候吗?”

“别上火,我没在算账。不是有比算账更重要的事儿吗?”

“你到底是不是去约会的?”

 

没开窗,但窗台上的空水瓶突然不知怎么就倒了。朱明的门牙磨得内唇生疼。尽管铺垫是她,造势是她。设局是她,伪装是她。但此刻朱明还是无法遏制地生气了。她把溢出唇线的口红擦掉,散开头发:“谁知道呢。”

 

 

 

6

年关将至,虽冷,但一场雪未下。秋游乘的出租车保险杠歪了,这是朱明站在大堂等杨柳下来接她时透过玻璃水幕墙看到的。她把眼睛拿开,然后等着刚下车的秋游把眼睛搭上来。杨柳很快下来了,伸手把朱明来回搓着的手包进自己掌心里,“姐,这天儿冷吧?”朱明未答话,在心里默数了十声,这才不动声色地把手拎了回来,“是在四季厅吗?”

杨柳闻言噗嗤笑了。“来前怎么不垫点儿东西,瞧给姐饿的。”她又去够朱明的手,“在楼上419呢,已经点过餐了,我领姐上去。”

朱明一瞬有些迟疑,下意识扭头去找秋游。秋游没什么跟踪经验,坐在大堂沙发上,随手拿了本杂志遮脸。是那件只穿了一次的外套,朱明想,连这都翻出来了,看来你我都蓄谋已久。她突然就不急了,任由手被杨柳摸走,声音洪亮地重复了一遍:419是吧?快走吧!我都要饿死了。一边在杨柳“姐你小点儿声”的提醒中拔腿迈了出去。

在小小的电梯里,朱明的嘴唇因兴奋而微微颤抖。或许不全因为兴奋,还掺进了些其他不速之客,但她已无暇辨认。空气一时安静下来。不知怎地,她突然变得脆弱,像颗指甲盖大小的月长石,哆哆嗦嗦地藏进首饰盒深处。杨柳怕尴尬,于是随口起了个话题。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几乎就要震碎眼前的人。“姐,最近有读什么书吗?”她问,朱明怔了一下,才缓缓回答,“好像有读吧,记不清了。有一篇貌似是写……”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不是宴会厅,没有大排场,听不见吵闹声和音乐声。安静的走廊铺着吸音的红地毯,仿佛血红的口腔。朱明脚步游移,但无奈被杨柳拉着,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一恍神,觉得自己又变回那个永远被动的朱明了。她什么都想不出来,也什么都问不出来。杨柳掏出房卡,地狱就在门后等着。她什么都问不出来。

没什么核心会员,也没什么健身教练。房间里只有杨柳与朱明两人,和一张大大的双人床。这床干干净净,洁白的被子拢在上面,在朱明看来竟像纸上一摞海洛因。杨柳不由分说,先把外套脱下了。这动作太过冒犯:以至于杨柳刚将衣服放在床上它就又被朱明给拾起来了。

杨柳也不怎么在意,她觉得说正事儿要紧。在心中演练了成百上千遍的台词如今得顺畅地说出来,她安排的这一切才是值得有效的。首先表达歉意,她不该欺骗朱明这是一次聚会,叫她大冷天饭都没吃跑到这里来。也不该利用职务之便,更不该利用朱明对她的信任。偷偷抬眼,对方无甚反应,貌似没有生气。好兆头!杨柳心中搬出炮仗,预备引燃。再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就行了。一定要诚心再诚意,把这些天网上搜罗来的好词好句好段全都一字不落背出来。我学习是不好,但我功课做得足。谁会拒绝一个努力的人呢?

喜欢是真喜欢,再没有人像朱明一样对她好了。你有情我有意,两厢情愿一拍即合,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些礼物一分为生意九分都为人。虽然当时说的是每个会员都送了但其实只送给了朱明。这里再次为自己的欺瞒道歉,争取留下一个更高一阶的好印象。我真的喜欢你,姐,真的喜欢。杨柳说,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意思,你每天都跟我说晚安,我那些姐妹都说这就是在求爱……这大城市里,如今还会有谁对一个陌生人倾囊相助呢?没约咖啡馆餐厅KTV之类的你别怪我,也不是我心急,我是觉得既然早晚都要说开那还不如直接点儿,也不必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你看我也不是啥文化人……姐,姐?

完蛋了。朱明想。秋游就要上来了。

 

 

 

7

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重复的捶砸,仿佛不知哪里来的暴匪正在袭击超市的卷帘门。杨柳倏地转头,唾骂一句:这他妈谁啊?朱明恍恍惚惚地想:杨柳竟然会说脏话,她在我面前从来没说过的。她慢半拍地拖住了杨柳的胳膊,杨柳回头看她,又觉她可爱,安抚道:没事儿的啊,我是健身教练,我护着你呢。朱明口还未来及张,门已被打开了,秋游像报丧女妖一样站在那里。

场面糟糕极了。朱明一手挂着一件陌生的外套,一手挂着杨柳的胳膊。整洁的被褥有褶皱,而握着门把的第三者恰巧只穿着内搭的毛衣。秋游有太多话能说了,她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她真的曾经失掉过这份权利吗?朱明想,我是为了谁才演这场鱼目混珠的好戏啊,像个买椟还珠的傻子。杨柳试图询问事情缘由,但时机太坏,无人理睬她。时机有好过吗?

朱明的本体渐渐在灯光下显形了。不再趾高气扬,成竹在胸,而是气场佝偻,像条濒死的虾。她再次成为那条八年里来的破板凳,不被踢怎么都不动道,每涂新漆就远离人群,恐蹭人一身污。不是品格高尚道德优良,而是她臣服于自己的停滞和无作为,认为大年初一藏起月亮就是对别人最大的尊重。从来都是秋游提出想法,指定方案,她跟着照做就行了,宛如《慢坡》里的富美子。而她唯一的、最后一次的主动,就是对爱人实施报复。

她的眼睛紧紧拽住秋游的领口。她甚至不敢看她的脸。秋游的脖子紧绷,细而长,并没有因暴怒而爆出青筋与血管。哦,天哪。秋游,天哪。我没有。真的没有。但朱明什么都说不出来。

 

秋游用目光蜻蜓点水般地掠过两人。她嘴唇紧闭,连声叹气都不愿施舍。仿佛她只是个来清点人数的部门经理,而不是来捉奸的正房。定时炸弹的读秒声滴滴答答响在朱明耳边。秋游突然转身走了,墙壁拐角倏地剪断了电雷管的供电线。

“书。”

“啊?什么?”杨柳吓了一跳,“姐,刚才那人你认识吗?”

“我想起来那本书了。”

她在电梯里本要给杨柳讲的书是昨晚才读完的。结局此刻正在她心脏里咚咚跳着。

一天,她俩对伯母说要出外旅行,提着行李箱兴高采烈地前来辞行。伯母没有送,就在玄关告别了。过了两天,伯父闻到一股异臭,甚感奇怪,他朝画室里一瞅,两人倒在地板上,死了。宛若长期放置在温室内熟透的水果,已经开始糜烂了。夏日酷烈的阳光,从画室的天窗投射进来,加速了这个过程。

 

朱明突然追了出去。秋游的身影早已不见了,但朱明还是想要追上去。可腿没想象中听话,如此短的距离,竟分裂成无数细碎的脚步,并不断繁殖蔓延。朱明边跑边笑,她想:我果然还是原来的那个朱明啊,那个身体始终遵从本能,从不敢逾矩的朱明。我从一开始就下好判决书了:这段感情已经死了,没有一匹马是活着的了。追只是个形式:每部剧里的失败者都要重现的形式。

 

等她追出门时,正好看到秋游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朱明总觉得那车的身形似曾相识,直到她看到了它歪掉的保险杠。啊,原来是这样啊。朱明站在寒风里想:秋游压根儿就没让车走,而是叫司机在这里等她。她本就没想解决问题: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办完事儿,她这趟只是来确认情况的。没想质问,指责,大闹,撒泼。甚至没想要挽回。

 

年关将至,虽冷,但一场雪未下。朱明突然感觉手腕有些痒。她低头看,膏药的一角已经没有粘性,从而垂落下来了。她将其猛地撕了下来。手腕红彤彤的,泛着零星的白皮。过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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