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写的,解禁了

情人节快乐!

 

 

冉洛突然出声儿骂了一句董烨。与往日不同的是,舒旻成竟然搭腔了。同住三月有余,两人并不时常对话,然靠着暗诽同一个人,她们在今晚正式成为了朋友。宿舍是同仇敌忾的城堡,董烨毫不知情,被她俩用舌头一推,坐上了城门守将的位置。骂累了,冉洛说:这么骂也没经董烨同意啊。舒旻成回:难不成让她自己起个稿?两人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笑了。三十秒后,喘气声像场小雨。

雨并不每日都下。两人所属部门八竿子打不着,无法频繁照面。事实上,在白天,她们也并无见面的需求与必要。夜里谈天,分享无关痛痒的见闻,话题逐渐扩展开来,不再拘泥于董烨一人。像两个痴心少年慢慢长大,终于懂得对相同的暗恋对象放手。日后发想,提起旧话,冉洛谑言:董烨是咱俩养的蛊。舒旻成没给眼神,低头看手机:咱俩才是蛊,如今终于熟了。城堡在月光下融化了,戒断中心建了起来。董烨是瘾原。董烨是医生。

前三月未注意到的事情哪儿也没去,默默攒着,越积越厚。腻了声讨董烨的日常后,舒旻成的癖好突然一次性对冉洛泄了洪。她爱咬指甲,不大出汗,左利手。她在戒烟,冉洛发现,她还发现,这烟没戒成。吸烟是类社交运动,不够私人。冉洛不甘心。她们成为朋友时对彼此一无所知,全赖当时粗糙的顺理成章:敌人的敌人是我的朋友。一对只为说别人坏话的朋友不需要互相了解,可如今需要了。冉洛认为需要了。

突破口是一个纹身。大汗淋漓之时,冉洛偶然觑见舒旻成的肩胛骨处纹着一个蜜蜂。她九月入职,尚未有机会看到对方露出脊背;办事儿时又都不习惯开灯,这个纹身便一直沉在海底。这晚的窗帘没遮实,月光硬塞进来,误打误撞,施给冉洛一份薄礼。她满足地用鼻子去蹭舒旻成的脖颈。烟味像小狗舌头一样舔过来,冉洛的心湿漉漉的。

单位是风水宝地,把舒旻成像隐形工资一般涨给冉洛,不提税金。没有她是标准收入,有了也没高出区间。冉洛尚是安全的。她的自知之明太过珍惜她,不给她滋长自尊的机会。她情愿被囚在巨大的舒适区里。她诓过舒旻成,二为试探:你脖子后面有颗痣。舒旻成反问:算秘密?冉洛些许得意:你永远披发,寻常人瞧不见。舒旻成道:明白,你想证明你是非寻常的。哎呀,没有!冉洛也不知自己急着否定什么,口不择言:那时候你头发在前面压着,我躺你身后,是月光指给我看的。舒旻成被逗笑了。良久她说:还挺浪漫的。就是冉洛同学睡觉时不太专心,被我抓到了。

冉洛偷偷亲过这只蜜蜂。蜜蜂因此活过来,飞进她的嘴里。冬天太冷,她用舌头掖着。蜜蜂从此是她的了。

 

 

 

周五吃桌,两个部门刚巧订了对门包厢,但互不知情,前后差了半小时落座。冉洛很快吃饱,补妆归来,怕被逼酒,逛在走廊里欣赏墙砖。让过一个服务员,她和舒旻成忽地从门缝里对视了。舒旻成冲她招手,口型问她来吗?珍珠探出蚌唇又躲回去。饥饿迅猛地掐紧了冉洛的胃,像只捕兽夹。

这桌开得晚,兴致反而更高,这会儿酒已过了两巡。人遍地走动举杯,座位空了不少。“这盘鲈鱼不错,你们那儿点了么?”舒旻成在鱼背上挑拣,冉洛坐她隔壁。“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自个儿来的?”“老黄个大喇叭,他一说话,全酒店都能听见。”给鱼肉浸了汁,舒旻成用筷子衔过来,“张嘴。不叫多余餐具了,别嫌我脏。”

冉洛在照做前先吞了口唾沫。在她等级不高的预警信号里,这口唾沫是块先验金条。危险率先抵达她的胃,随后是鱼肉,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抬眼瞧,舒旻成的笑和并发症一起袭击过来了。有什么东西咚咚敲她房门。门把像柄匕首横在那里。

蜜蜂不太安分。

“我上一次吃桌,是中秋回家。”冉洛紧张地把自己往外掏,“我外甥也来了,许久未见,竟已高三,不声不响,就坐在我旁边。我一直是同辈里最小的,所以那是第一个长辈们忽略我,一直给我外甥夹菜的饭局。吃完后,我突然意识到,孩子的特权早已从我身上逃走了。”

舒旻成不太着急评论。她垂眸拣了会儿散菜,“那你撒娇了吗?‘把我的位置还给我!’之类的。”冉洛瘪嘴:“我都大学毕业了。你取笑我。况且要真那样儿,我外甥指不定怎么跟他同学学我呢。”“小孩儿不过金鱼的拟态,怨恨和喜爱通通七秒就蒸发。好吧,或许更长一点儿,二十七秒。欸,行,再加个限定语,在玩具面前。”“他高三了!”

“有冲突吗?”舒旻成支着脑袋看她,“他在你面前就是小孩儿。你在我面前也是小孩儿。”她似笑非笑。“你永远有撒娇的特权。”

冉洛喉头梗了一下。金条沉甸甸的,是颗致死的月亮。鲈鱼翻腾不休,和那些千千万死在冉洛口齿间的活物一样,指认她包藏祸心,居心不良。外界的呼吸透过包装纸的裂缝喷薄进来了,舒旻成没动。她不会动。但冉洛知道,舒旻成确实要拆开她了。随手地,漫不经心地。

冉洛把手伸向门把上的匕首。暂时是钝的,凉的,足够包容,割不伤她,难使她流泪。

 “我腰窝有个胎记。”冉洛喝了点儿舒旻成的酒。

“怎么突然说这个?”

“交换。”

“是吗?”可冉洛没感觉到舒旻成的惊讶。“那我哪天可真得好好儿瞧瞧。”

“你今晚就瞧。”冉洛急了,“我还想吃鱼!”

舒旻成又给她夹了一块儿。董烨推门进来了。她寻纸擦手上的水:冉洛来了?我就说刚那是老黄的声音吧,那谁还非跟我辩……怎么了这是,冉洛,瞪我干嘛?在冉洛张嘴前,舒旻成扶紧她:啊,她喝醉了。我带她先回,你们慢吃。

我没瞪她。冉洛嘟囔。行行,你没瞪。我也没醉。成,没醉。我真没瞪她!冉洛弹起来,又被舒旻成按回床上。她想:鲈鱼是什么珠翠之珍,吃过后,竟连董烨的脸都变得能够让人欣赏起来了。她弓起身子,破碎的声音被从吸管里吹了出去,飘得满屋都是。傻笑是酒味儿的,混杂着肥皂泡气:人要做梦,要一醉不起,偏耳朵里住着有计划的哨响。在酩酊里,冉洛依旧能明白地闻到清醒的异味。我都快忘了当初为什么骂董烨了,冉洛虾在舒旻成肩头含糊。舒旻成佯嗔:你这什么毛病,干快乐的事儿时提讨厌的人。冉洛小声贴舒旻成耳道:自保机制。快乐是件太过凶险的事儿,得用不快乐的物事辟邪。我小时候去同学家离家出走,发誓再也不回家不去上学。我同学问我,那你现在在干嘛?我说,做作业。

舒旻成把笑声像抔水一般捧进了冉洛的耳朵。哨声被浇灭了。这位小朋友,我看你话是太多了。她吻了上去。

 

 

 

鲈鱼要是好吃,怎么会剩三分之二?肯定转一圈就没了。冉洛回忆当晚的口味:我喝大发了,才会相信你的舌头。舒旻成皱两条不耐烦的眉:废什么话,你还学不学了?冉洛把烟身掐回指间,虚心求教:要学。

本是无需人教的,坏毛病人均水到渠成。想学来的是技巧和姿态,同话术一个水准,玻璃瓶里放彩石,好听又好看。冉洛拿捏不好,老破罐子破摔,导致石头数量和颜色都显出存心来:未经挑选和打磨,一种单纯的刻意。单纯总塞给人攻击性。冉洛坐在椅子上。唇面干燥,并非准备好的样子。到底不是正主,焦油只在上面起跑,还预备被滤嘴绊那么一下儿,然后再去伤害心肺功能。舒旻成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冉洛照猫画虎。舒旻成肘顶在跷起的大腿上,并非指点,单单叙述:你没入肺。

冉洛晾着眼睛点头:我知道。我不入肺。

舒旻成没再说话。她很好,很聪明,从不明面上评判别人对错。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玻璃瓶比别人的厚重,冉洛想,也更浑浊,叫人难以窥探。双方用各自的法子抽了会儿,烟雾在半空中相互兼并,像两种文明暂时试图和解。真抱到一块儿了吗?冉洛呼出一口烟,朝天花板上瞅去。烟影渐渐消失了。你看,也没有。

“宿舍没有烟感器。”舒旻成好笑地看着她。冉洛没懂:“我知道啊?”舒旻成掸掉烟灰。“你的眼神儿就像一个行将迟到的人看表。”她说,并不表喜悲。冉洛看不出她的情绪指向。而她拙就拙在这会儿讲起了俏皮话,“我们可以去有烟感器的地方。比如宾馆。”

舒旻成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依旧平静地:“社交的第一步就是不要对床伴讲黄料喔。因为我对你的身体了如指掌。”

冉洛的脉搏跳了一下。她一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中秋的家宴上。数双筷子越过她落在旁边的盘子上,再流畅地收回来。她像路边的行道树。要么就就坡下驴,她开口道:“那你觉得我的胎记如何?”

“还不错。”舒旻成并未迟疑。

要么就锋芒毕露,“我没有胎记。”她说。

 

冉洛是辆崭新的车,还未来得及贴上窗膜。行人能够清楚看见车内的布置与活动,看见车主愠怒的脸。舒旻成哄人不用道歉,道歉更像一种敷衍:送创口贴给一个高烧患者,为饥饿的人准备枕头。她用疾病去覆盖疾病。

冉洛穿着化纤面料的高领毛衣,外套敞着,毫无防备。舒旻成伸手揾在她胸口上:“变个魔术。”足够的摩擦后,她关掉灯,指尖倏地刺向了冉洛的心脏。一条微小的静电产生了。在黑暗里,像道响雷。

谁都没动,灯泡安然地闭着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冉洛看到舒旻成挠了挠脸。“还是挺感激你让我完成它的。”她意外地有点儿局促,“挺傻的毕竟……”

冉洛没立刻回话。她突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情来。上小学的时候同桌被欺负,找她来告状。她当时一身正气,撸起袖子就要为人去报仇。等杀到对方班级后,才被告知那人因为父亲车祸,前脚刚刚被亲戚接走。她站了良久,最后一声不响地回去了。

舒旻成的手还点在冉洛胸膛上。冉洛感觉不太妙,但也不算太糟糕。一切都还能忍受,还值得她忍受。这是什么?她意识到,就像扔进真空里的石头,回报失声,变成哑巴,被虚无永久地抵消了。目的与结果是走丢的小孩儿,他的未来一生都将是缺失的,仿佛一条夭折的枯河。没有光也好,亮或许是碍事的。黑暗让手术暂时中断了。尽管如此,她低头看,一切都清晰得异常:停在她心口的是舒旻成的右手。

“傻透了。”冉洛说。

她不再安全了。这个喷嚏憋了太久,如今她终于孤注一掷地打了出来。

 

 

 

在听见“你感冒还没好吗”这句话前,冉洛正在走神。没,她说,一个钉子户。舒旻成给她画眉:不影响你一会儿上台?她这才好好儿地盯回眼前人的脸。又是晚上,又是宿舍。她们本有很多机会在别的时间走进别的场所,但在这些情景里,总有只不停旋转万花筒的手,她们因此变为其他关系。相片过曝显得梦幻,冉洛试图逼真,手法不好,以至于努力劲儿宛若一头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舒旻成专心致志给她上妆,她得以再在这种柔情里坐上那么一会儿。她可以堕入这种柔情,陷阱此刻是暧昧的,无论谁在这段时间里跳下去,都不必担心落地以后的事儿。但温和的浓度太高了,对这个冬夜来说过于猛烈,像不小心打翻一瓶香水。冉洛用咳嗽制止它。

怎么会影响我。她说,要影响也是影响观众。

冉洛的椅子发出啧嘴声。她们的脸靠得太近了,呼吸交叠,近到自尊不得不撤出两人之间,在高空俯瞰她们。舒旻成用气声笑:有道理。但你是为了什么才报的年会表演?

冉洛吃瘪,别扭起来:凑热闹。

行吧,接受这个目的。舒旻成箍住她的脸道,别动。嘴巴张开,我试试这个色号。

柔情并非来自舒旻成,而是气氛折射来的错觉。人偶尔需要在这种错觉里得到休息。好比蒙昧一度被爱正当化,爱经豁免,人成为蒙昧本身。然微妙在于,冉洛太过捧场,从而受到入侵,招致一种异物感对她进行猎取。于是她用柔情报复回去。

上妆告一段落,舒旻成让她抿嘴。手冷。冉洛说,把手抻在空气里。舒旻成收了一半东西,摊手回来,象征性搓搓她的指尖,又把手拎走。冉洛抿完嘴:我给你涂指甲油吧。舒旻成没回头:怎么了?冉洛挑出漫不经心的语气:纠正你咬指甲的坏习惯。

舒旻成突然迅速地看了一眼冉洛的床铺。这一眼是错误的。这道目光里的东西过度拥挤,温度异常,让冉洛的危机感提前解冻了。舒旻成低头继续收拾,没用的,她说,以前涂过,该咬还咬。冉洛没立刻接话。她余光里有虫子在跑。零下五度了,虫子依旧没有死绝。她想,明明只能活三季,却竭力跋涉到冬天来了。

谁给你涂的?她问。

一串敲门声闯进她们的对话。舒旻成开门,看见董烨的脸。“是报表分析的事儿,你消息没回我。”董烨挠挠脸,“你想在这儿说,还是去部里?反正得用电脑来着。”她说完偏头冲冉洛笑了一下儿。

舒旻成在张口前先回头瞥了一眼冉洛。这是她今天第二个错误的眼神:这个眼神递给了冉洛一把钥匙。

“等会儿吧,我还在给冉洛化妆。”舒旻成回道,“表演开始后,我会再找你。”

风像蜂群一般被堵在窗外。矛盾源离开,两人重新回到对峙的状态。妆早已化完,舒旻成滞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得负责回答一个痼疾。而冉洛突然不想知道刚才的谜底了。或者说,她预感那将和她接下来就要出口的问题的答案重合:这个答案刚刚才敲过她们宿舍的门。

“在我入职前,你是和谁在这儿住的?”

舒旻成想了一下,说:“董烨。”

 

 

这首歌本是唱给舒旻成的,但她不听也没损失。午休时她通常不回来,冉洛得以在那段时间练习。吉他是临时学来的,夜晚就乖乖躲进柜子。它也许偶尔响过,出于某些飞虫不解风情,或者太解风情,然而她们耳朵太满,再装不下其他了。幸福是天真之人的红利,连泪水都讨巧,要落就落在甘蔗地里。

冉洛坐在台上,弦压不太实。但没关系,专业乐手无需朝九晚五的公司职员呐喊助威,而冉洛的瑕疵需要。生活太过尖锐,人们因此逐渐宽容。舒旻成也宽容。她因人而异来决定弧度,是块儿柔软的跳板。大家通过她从盛怒跃入其他情绪,并在相互谦让出的距离里貌合神离。我该发怒吗?冉洛想,或者借机吵一架。由头是什么,让水仙不开花吗?秋后开花,哪儿有什么好结果。而冉洛想要好结果。

一曲终了,鼻音给了这首歌更多的风味。而舒旻成不在,这些就全是多余的。

 

虫子落在梳妆台上。冉洛一掌拍过去,虫子没死,一大半小瓶儿反而应声落地。“啊,对不起。”她下意识道歉,又想起宿舍只有她一人。她点起烟,吸一口,立马又吐了出去。舒旻成没说这样不对,她不说任何事情不对。或许五个月前她就觉得这个新室友不对了,但她永远不说出口。回想起来,除去董烨,舒旻成从未表现过任何强烈的好恶,像块儿只会吸收的海绵。

海绵回来了。满地的化妆品一齐看向她。她没浮现任何一个异样表情,蹲在地上一瓶一罐地捡了起来。她为什么不发火?冉洛想,或许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她要用此先行堵住我的宣泄口。那么我要发火吗?这个火非发不可吗?世上真的存在非做不可的事情吗,既然无人对此态度是坚定的?

说穿了,没有什么是无法说穿的。不可言传的物事从一开始就对沉默绝对忠诚。冉洛领悟到,无非自我价值认定问题,反正她早就在做这种事儿了,对同桌,亲戚,舒旻成,甚至对董烨:所有人都是她的镜子,否则她难以成像。既然如此,悲喜都是相互反射的,你我看见对方光滑的表面,像颗饱满的苹果,但腐坏的内核早已无法彼此安慰了。不生气还能干吗呢,冉洛想,好像还有其他事值得做似的。冉洛把烟渡出去:“你那天为什么骂董烨?”

舒旻成抬头,如梦初醒似的看她。“哦,对了,刚才上台表现得如何?”她问。

“反正没被骂。”

“挺好的。”她拾起最后一个瓶子,“董烨表现得不够好,所以被骂了,就这样。”

“什么意思?”

“那天我们分手,”好像知道冉洛还要提问,舒旻成接着说道,“因为距离太近了。”

 她递出去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冉洛不想接,“不行吗?”舒旻成坐回自己桌前,把文件整理好。冉洛重复道:“距离近,不可以吗?”

“啊。”舒旻成不再看过来,“不太好。”

 

冉洛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不理解:她不理解自己对成长顺序的服服贴贴,不理解自己分期上交的代价;不理解靠近一个人为什么是错的,不理解五个月前的舒旻成更不理解五个月后的舒旻成。但她又无比明白,维系她们两人的正是这种不理解:她的不理解是舒旻成得以安身的凹槽。冉洛的脾气突然被肃清掉了,如此简单地,顶替上来的是一种残疾的委屈。董烨失败后,她又前赴后继地撞上来了,仿佛生怕舒旻成的枪口空着。于对方而言,她是个更加实惠的存在。

这个明白没在入职那天找到她,也没五个月前的晚上叫她名字。今晚,它在冉洛床头坐着。冉洛尚未有招待它的打算。好像有谁自觉亏欠,把这份迟到的洞穿亲送上门。受到命运的理赔是可怜的:这意味着你无法自己负担自己。可这又有什么错呢。不幸有错吗?

在烟烧到皮肤前,冉洛先将其掐灭了。她还没烫过自己。至少目前为止,她还不想烫到自己。让她难以下咽的已经不是董烨了,而是她与舒旻成之间的距离:一直以来,她对她都仅为指向,而非通往。这个距离在舒旻成眼中尚是客气的,仍有盘桓的余地。董烨身先士卒,或许表现出了那么一点儿认真的可能,舒旻成便立马落跑,头也不回了。这个预防针今晚已成功注射给了冉洛:一旦她重蹈董烨覆辙,就会即刻收获一个相同的背影。背影的肩胛骨上纹着一个小小的蜜蜂。它的刺针只在人皮肤上刮擦,从不真正扎入。舒旻成太惜命了。

而冉洛此刻选择指责。这指责太没道理,但她仍依附于它。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自尊,像训练员终于吹响哨声,允许海豚冒头喘气。灯光像刑具一样箍下来。在灯光下,她们即将共享一个更为无助又面目可憎的冉洛。

“这个分手太不利落了。恰恰因为董烨表现太好,所以你才对她怨念深重。”冉洛从没觉得自己脑筋如此清晰过,“你还记得你那天怎么说她的吗,我记得。你说她‘对谁都可爱’,我当时怎么没觉察出跟情话似的呢。”

舒旻成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说到底,你戒烟失败了。董烨就是你的烟瘾。你反复数落她,好像在这些数落里你跟她能继续相爱的关系,而不至于沦落为同事……”

冉洛的舌头突然僵了一瞬。蜜蜂开始在她嘴里挣扎了。她此刻才意识到:这只蜜蜂的第一发现人并非是她。有只手曾轻轻地罩在上面,像张网,早已把蜜蜂给捉走了。它的隐私是一次性的,后来者无论再怎么爱护,在发现它以前就已经输过了,不讲道理地。

舒旻成转过身来。两人倏地对视了。她难得漏了点儿情绪过来,但冉洛一时未来得及抓住。“我看你话是太多了。”她说,但这次没有吻了。

 

 

 

冉洛走出大门。员工宿舍后面是片空地,适合她过去走走。于是她沿着墙根儿慢踱。舒旻成并未生气,她随后便笑起来,她的笑给了冉洛笑的权利。她们笑作一团,好像沉醉在某个单纯的笑话儿里。这个笑是原谅,是和解,是继续等距离的生存。最后她们抱了一下儿,相敬如宾地,像签订一份互惠互利的协议。前嫌在条约里被命令不计。

人们之间会有创口,很快愈合,但落下病根,时时发作。或药石难医,扩散感染,最终成癌。而她和舒旻成永远不会有得到创口的机会。冉洛想,她们将平滑如初,青春永驻。

 

天空这时忽然下起雪来。从雪里远远走来一个人,天太黑,直到那人走到跟前,冉洛才看清对方的脸。“真是倒霉,放假前夕还得看见你。”冉洛从兜里摸出烟来,却没找到打火机。董烨给她点上,摇摇手里物什说,“老黄的。上次落酒店了,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他。散我一根儿?”冉洛把烟盒的嘴朝向她。

“几号的火车?”董烨问。“十三。”冉洛答。“后天的啊。那你明儿干嘛?”冉洛竖眉毛,“什么也不干。”“也成。”董烨接着问,“那你这么晚出来又是准备干嘛?”冉洛不耐烦,“怎么我出来抽根儿烟还遇着治安警察了呢?”董烨忍俊不禁,“……你算客气的了。别人都说我居委会大妈。”

冉洛跟着笑了几声,冷不防喝进寒风,变成咳嗽。恍惚间她看到有个小小的黑影被吐了出来,落进雪里,像昆虫的尸体。

“我记得你是刚毕业来着。”董烨吸了一口烟,“学什么的?”冉洛不看她。“金融。”语气随便。董烨回得十分正经,“我学护理的。但因为有纹身,不能做护士,只好改行。”“……奇了怪了,”冉洛好笑道,“怎么你也有纹身?”“我知道小冉同志也有噢。”董烨眨眨眼睛。冉洛用鼻子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你刚入职的时候,在人事,不知道等谁,坐不住,就起来打扫卫生。把东西碰掉了,蹲下捡,我路过了。腰窝位置,纹的欧石楠。有奖励吗?”

冉洛愣了一下。但她立刻恢复常态,“奖励你请我客。所以你纹了什么?”

 “在胸口。”董烨直视着她。“一只小马蜂。”

冉洛想起来了。马蜂,这就是她当初讨厌董烨的源头。她曾在茶水间听见董烨讨论《艾凡赫》:“这种马蜂是不会螫人的,这只是一群懒汉,他们宁可躲在树林里偷吃鹿肉,却不肯老老实实靠干活谋生。”说到马蜂这个比喻,董烨笑了,像个收到礼物的小姑娘。冉洛害怕这个笑。她出于自保闻到了董烨的危险,犹如雨前低空飞旋的蜻蜓。但雨还是会下,该瓢泼就不会只是淅淅沥沥。

她回看董烨。董烨含着烟冲她弯弯眼睛。不知怎地,舒旻成的眼神这时突然跑回到她脑海里。她倏地明白过来,自己缘于颜面所泼出的指责竟然全部都是真的:舒旻成害怕的从来不是董烨的认真,而是她自己即将付出的柔情。她从未拥有过这种柔情,因此本能恐惧着未知的事物。正因为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她才不对冉洛生无谓的气,她怨恨的是自己。

“你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欧石楠?”冉洛垂下目光。

“刚刚是骗你的,其实我学的是生物。”董烨嘻嘻笑,“提前坦白,我刚还骗了你一件事儿。”

“是什么?”

“这不是老黄的。”董烨把打火机扔起来又接住。“它是我的。”

雪下大了,覆满她们头发。冉洛伸手看,以前掌心被刀刃压得浅白的地方,正在缓慢地渗出血珠。痛感如今终于对她现身了。她把手收回口袋。

 

董烨和她一起吐出烟来。董烨指出:“你这样儿不对。”冉洛懒懒地靠着墙。“像我这样儿,”董烨兴趣盎然,“深呼吸……”

冉洛照做了。她抿着滤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冬天的瘾头通过气管全部沉降在了肺里。很呛人,她感觉口腔是麻的,甚至还有点儿苦。董烨的嘴唇突然凑过来了。更多的烟流进了冉洛的身体。雪落在她们鼻子上,不凉,是烫的。

冉洛想起舒旻成说:咱俩才是蛊,如今终于熟了。

董烨放开她,要兑现请客的奖励,于是邀请她第二天一起去温泉。能让感冒早点儿好噢,董烨说。冉洛把烟重新放回了嘴里。我考虑一下,她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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